阖庐五战二

孙武的祖上也是阔气过的,是陈国的大家族,在家族与家族的斗争中失败,跑到齐桓公那里避难,叫做田氏,担任国家技术总监(“工正”)一职,搞技术改造工作,同时还兼管迷信占卜。有一次齐桓公喝酒喝到天黑,就让陈工正占卜,预测未来的命运走向。陈工正说:“我卜其昼,未卜其夜。”意思是白天的事好预测,晚上的事可没准,夜里喝酒容易闹矛盾,弄不好打起来就会出人命。齐桓公赞赏地罢了酒。

田工正的后代在齐国越混越牛(直至最后夺取了齐国君位),孙武就是田氏之一脉,在十几岁时,他爷爷讨伐莒国有功而封得采邑,赐姓孙。十八岁那年,孙武风华正茂,怀着久高不下的豪情,暗藏舍我其谁的意气,眼明心亮,崭新得象黎明空气里一只清脆的鸟啼,偶尔为丝丝屡屡的青春心烦意乱,但基本上健康如初,合家欢乐。不想,齐国发生崔杼、庆封之乱,嘴上刚长出小仁丹胡的孙武一家也被卷了进去,被迫举家逃亡到吴国,飞黄腾达的梦一下子灭了,只好到吴国当三无人员。

孙武跋涉一千多里,在苏州市郊买了一块稻子地,每天抱着罐子浇水,同时观察蚂蚁打仗,思索晚上的兵书创作。

孙武虽然没打过仗,但爷爷爸爸是齐国战将,对于打仗他耳熟能详,据说他还长于击剑,最难得的是笔头子好,善于写文章,(跟司马相如一样,他的字也是字“长卿”)。暮色四合了,安宁的村子里点缀着淡黄的光,孙武从箱子底下翻出姜子牙的《军政》、《军志》、《司马法》,结合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商汤与夏桀的鸣条之战、周武与殷纣的牧野之战、齐鲁长勺之战、晋楚城濮之战等等古今战例,上升到战略高度地写他的十三篇,就是如今被全世界军事院校列为学习材料的《孙子兵法》。

不要太多,一卷书一卷春天足矣。孙武拿起毛笔,在竹板上写下了“道、天、地、将、法”五个字,提出战争的五要素。而将者的素质就是智、信、仁、勇、严。下面就该怎么打仗了。“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为了凑字数,孙武继续写道:“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用现代话说,不打无准备仗,自然而然得出结论: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美军海湾战争时期军官必备的Sun Zi, the Art of War,把这句话译为:Thus, the best policy in war is to attack the enemy’s strategy, the second best way is to disrupt his alliance through diplomatic means. The next best method is to attack enemy in the field. The worst policy is to attack walled city.

总之,上边是说战前谋划至关紧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To subdue the enemy without fighting is the supreme excellence.)有点儿意思!孙武喜得急忙搓手。接下来是如何打仗了。平静如梦的青石道上,偶尔三三两两迟归的人,顶着青笠,匆匆而过。雨耐心得很,在屋椽上的滴的滴作响。孙武捏着毛笔,奋笔疾书,写下战争进行中的最高境界:“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孙武想了想,一是“任势”,二是“诡道”。任势就是按客观规律办事,诡道就是按客观规律办事的同时也得用奇变诈谋。“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就是“任势”(按客观规律办事)。如果你任势,就会仿佛转动石头于千仞之岗,砸下来势如破竹——Thus the energy developed by good fighting men is as the momentum of a round stone rolled down a mountain thousands of feet in height。那么,诡道呢?兵者,诡道也——All warfare is based on deception。孙武为自己破天荒的观点兴奋不已。以前打仗都讲明着来,讲奥林匹克精神。现在孙武不要了,他根据城濮之战、崤之战等用诈的战例,总结出“以正合,以奇胜”的伟大思想:堂堂正正的正规战固然必不可少,但诈谋和出奇手段起到致胜关键作用。这个朴素的道理,放之四海皆准。比如指导现在的商战,你想卖设备,产品功能质量不要比别人的差,但没点幕后手段,也难以得到订单。“以正合,以奇胜”是整个《孙子兵法》的核心精华,我们一想起孙武,就想起这句话来就是了。这也是对传统正规战的一场革命。礼崩乐坏了嘛,孙武彻底否定作战以礼而创造性地把兵不厌诈列入军事典籍:“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隐藏自己的行军作战企图,制造敌人的错觉,从而attack where they are not prepared(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终于使敌人前后不相及,众寡不相传,贵贱不相救,上下不相收,翻译成现代汉语:使战争形势朝着有利于我而不利于敌的方向发展。

接着,用间、火攻、游击这些正规战所不齿的损招也出来了。用间就是利用敌人的老乡、军官做卧底,派双重间谍散布假情报。火攻,则把敌人的军需辎重,仓库粮道都烧掉。孙武还提醒我们注意:放完火,不要从下风发起攻击,免得烧了自己。而“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则是游击运动战的境界,用速度优势突袭敌人,一旦成功了就给敌人以爆发式的重大打击;不成功的话就利用速度优势快速逃跑。这就是游击。

从前,宋襄公泓水之战讲求“不二次伤害受伤者,不抓老年敌人,不利用险要地势,不打尚未排好阵列的敌人”,表示出泱泱君子之风。因为那时还没有礼崩乐坏,人们深受“礼乐”文明的熏陶,讲求奥林匹克精神。而孙武时代,已经没有过多的传统包袱,在他看来,战争中不允许有任何温情,只要能达到消灭敌人、保存自己的目的,战争的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于是乎“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是正当途径,“堕其城,毁其国”是应有做法,“兵以诈立”,往往在取得战争胜利的同时,也促使战争手段变得越来越残酷,战争破坏程度越来越骇人。所谓“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后来白起长平坑降卒四十万,项羽新安杀俘虏二十万,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孙武那种战争效益观的逻辑结果。这个责任固然不应由孙武来承担,但是君子之风日去、小人之气竞长,打仗越来越不择手段是不争的事实。在兵书中首倡此意的孙武若地下有知,也会感到不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