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国策

错觉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有很多革命斗争的失败,很多时候就是因为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

对于新生的弘光政权而言,孰敌孰友的问题显得尤为迫切。撇开四川的“土皇帝”张献忠不谈,尽管弘光朝廷希望偏安一隅,坐山观虎斗,但大顺、大清正在北方打得不可开交,它们可以一起做弘光的敌人,却不可能三家其乐融融地做朋友,南京政权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南京政权有太多的理由将李自成看做死敌:

——李自成率领的“流贼”害死了先帝崇祯,大明二百多年的辉煌毁在这个陕西农民的手里。

——农民军对明朝官绅仇恨颇深,大肆拷掠已经投降的前明官员。

——李自成占据黄河流域,又四处乱窜,直接对江南构成军事威胁。

——大顺军的口号是“三年免征”,大肆宣扬“无政府主义”,严重扰乱封建社会秩序。

如此看来,南京政权不可能与李自成“相逢一笑泯恩仇”,问题一下子变得简单起来,弘光朝廷唯一需要决策的是将清政权看做敌人,还是朋友?

在这个问题上,南京政权的两大实权人物——马士英、史可法可谓不谋而合,他们的一致主张是“联虏平寇”。

确切地说,马士英、史可法的策略,出自他们对时局的错觉。

崇祯十七年(1644年)四月二十二日,山海关大战以大顺军的全面溃败而告终,李自成撤回北京,于二十九日仓促登基后向西逃窜。

从李自成攻陷北京算起,四十天后再次易主,着实令围观者大跌眼镜,摸不着头脑。

在这个重大的变故中,前明总兵吴三桂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不是他阵前倒戈,清军是不可能如此顺利入关并占领北京的。

这个反复无常的总兵,给情报不明的南京造成了一种错觉,马士英、史可法都认为,吴三桂这么做是“义举”,他想借助清兵的力量光复大明王朝。

既然如此,南京政权当然应该紧跟“吴义士”的步伐!五月二十七日,马士英上疏,提议尽快联络吴三桂。次日,弘光朝廷加封吴三桂为“蓟国公”——这已经是仅次于亲王的爵位了。

南京的朝廷还不知道,吴三桂已经被清政权册封为“平西王”,谁稀罕你一个小朝廷封的“蓟国公”!

清军进入北京之后,在范文程、洪承畴、吴三桂等汉族官员的建议下,采取了一系列安抚与笼络的政策,包括:

——为崇祯皇帝发丧、祭祀,俨然以汉人的“报君父之仇”者自居。

——率先归顺的前明官员一律既往不咎、官复原职。

——废除三饷(辽饷、练饷、剿饷)。

在前明官绅看来,拖着辫子的满族人实在太讲究了!东北人都是活雷锋!

清军对前明充满“同情”的政策,进一步加深了马士英、史可法等人的错觉,使他们更加坚定了与清军联合剿灭“流贼”的想法。

既然想联合,就必须派出使团去谈判,但在派谁去的问题上,弘光朝廷拿不定主意,因为谁都不想去、不敢去。

放着江南的好日子不过,到兵荒马乱的北方冒险,不是脑袋被门夹,就是吃饱了撑的!——曾经的“南混”、如今的“南漂”,绝大部分都是这样想的。于是,官大的说“工作忙,走不开”,官小的说“级别低,不够格”,总之就是一句话“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不过,任何事情都有例外,很快便冒出两个自告奋勇的人,解决了这个大难题。

第一个是都督同知陈洪范,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南混”为何如此特立独行,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第二个是应天、安庆等处巡抚左懋第,这是南明屈指可数的忠勇之一,也因此次出使,被后世誉为“明末文天祥”。

六月二十一日,弘光政权的使团正式从南京出发。正使是新迁任的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左懋第,新任左都督陈洪范、新任太仆寺卿(原为兵部职方郎中)马绍愉为副使。

使团携带了弘光政权给清政权的“御书”、给“蓟国公”吴三桂的“诰敕”,以及白银十万两,黄金一千两,绸缎一万匹,浩浩荡荡沿着大运河北上。

除此之外,左懋第还带着莫可名状的沉痛心情,他实在不知道此次出使能得到什么。左懋第的心情可以理解,这个“副部长级”的使团不可谓规格不高,也什么都带上了,唯独少一样东西——谈判方针。

没有方针,谈哪门子的判?

艰难的使命

其实,此次北上和谈事关重大,弘光朝廷当然想给个方针,定个底线,但上到弘光皇帝朱由崧,下到内阁首辅马士英、督师史可法,谁也不知道底线在哪里。

虽说是联合剿贼,但有些话还是要讲清楚,特别是两家准备从哪儿分界的问题。

在一次廷议中,有人提议以淮河为界实行南北分治,大学士高弘图则认为山东不可放弃,最起码也得以黄河为界,并提出了非常具体的谈判方针。

高弘图提出的方针包括:⑴迁葬先帝崇祯;⑵割让山海关以外(相当于让清军撤出山海关);⑶承认清方的“可汗”地位;⑷每年以十万银两“安抚”清方。

高弘图的方针不可谓不正确,如果能够谈出这个结果,简直就是天降弘光政权以福音,“复国”指日可待。但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在痴人说梦。

作为内阁首辅,马士英充分发扬史可法“和稀泥”的优良传统,索性避实就虚,提出了“论叔侄关系,分境而治”(彼主尚幼,与皇上为叔侄可也)的方案。

马士英的方案纯属扯淡,你想认清政权的顺治皇帝作侄儿,也得人家愿意啊?入关打中原怎么还打出一个南京的叔叔来?还有“分境而治”,从哪里分?淮河还是长江?如果清廷坚持以海岸线分,弘光朝廷是不是还要搬到船上去?

左懋第倒是提出了一个比较靠谱的建议:以出使为名,率兵一路收复故土。造成占领黄河以南的既成事实之后,再进行谈判。

实事求是地说,这并不是自不量力和异想天开,因为李自成西撤后,清军忙着稳定北京的局面,对河北南部、山东、河南一带鞭长莫及,广大的黄河流域出现了权力真空。因此,弘光政权出兵光复故土,跟开荒没多大区别。

马士英、史可法非常爽快,果断地否决了左懋第的建议。他们的理由是:带兵北上,一路收降纳叛,大肆扩张,和谈的诚意何在?万一激怒了清军,岂不是惹火上身,活得不耐烦?

马士英、史可法还有一个不便公之于众的理由,他们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一味保存实力沉湎于灯红酒绿的四镇总兵是不会出兵的。四镇总兵不出兵,左良玉当然也不傻,其他各小镇的总兵自然乐于躲在后面看笑话。如果抽调京营的兵北上,全打光了怎么办?江南有人造反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