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亡命生涯(第3/6页)

我见过一册竹越与三郎着《人民读本》,内容是日本国情和国力的现状,和政治设施的意义、目标,与世界其他强国的比较差别,国民见之,可以了然世界及本国的现状,是对国家的常识初步。这正是中国国民目前所需要,我劝膺白写中国的《人民读本》。他说没有正确统计,没有已上轨道的事,将什么报告国民?比如军备,其时日本常备军二十个师团,添一个二个师团要经国会通过。兵是国家的兵,顾国防亦须顾财政,关涉的事要一一算得出,说得出。清末练新军尚有步骤,我们浙江至最后始成镇(师)。民国以后,南北都如不羁之马,聚集在江苏就有二十六师之多。膺白本人就是负责编遣这些军队的人,可惜只是片时片段的整理,不久军事又起,这番难得的工作竟成绝响。人只知其解散自己的兵,而不注意其编遣而整顿地方秩序之心。为写《人民读本》,引起了许多心事,他说何从下笔?我建议一面写“常”,一面写“变”,即照理中国应该如何,而此时则实际如何,把一篇烂污账请国民过目判断。民国五年(一九一六)我们回到上海,听到中华书局陆费伯鸿(逵)先生言,请梁任公先生编一《国民读本》,其用意甚相仿佛。我们觉得任公是写此书最理想人物,从此放下这一条心。

我们亡命时经济状况,有已得的出洋经费,可以维持生活,然还有缓急相需不容己的用途,因此我把饰物都变卖了,链接婚纪念品亦不留。这种心理解放,是从我母亲处学得。连累一对朋友夫妇,他们暗中立意要补偿我其中一件纪念品,是膺白送我刻有字的一只钻戒。二十年后,我真个接到他们这件高贵礼物,和超过礼物百倍的友情。我珍藏而不使用。又十余年,待他们的长子——我们的寄儿结婚,我拿出来作为贺礼。少奶奶初从四川到沪,带上这件有意义的纪念物来看我,我说不出的欢喜。这对朋友即张岳军、马育英夫妇二位。数十年的友谊中,这件特别为我的美意和深心,我不能不记的。

靠有限积蓄而不能持久的亡命同志,动念到南洋经营农业。听来的消息,以前许多不识字赤手空拳闽粤劳工,到这法治而有秩序的白人殖民地上,立过很大的业。以为吾辈读过书的人,当能团结作成更有意义的局面,而自己亦能借以生活。俞咏瞻上代是商家,说起来似乎多懂些,来约膺白同行。这时英士先生已往大连,膺白曾以所知东北情形,尼其行而不果。在东京热心组织的人,关照以后见中山先生称“先生”而不名,同志间在背后提到中山先生亦只称“先生”。民国初年,不崇官阶,而提起中山先生、克强先生,都含十分敬意,都从自发。

我们决定到南洋之前,买了几种日本人所作关于南洋的书,膺白看了叫我亦看。民国三年(一九一四)春三月,我们到了新加坡,这是英属南洋群岛中心点,欧亚往来必经之路。我们在旅绾小住,看形势后即觅屋居家。招待我们的陈楚楠先生能讲国语,他自己有一小型橡胶农场。我们参观其他农场时,亦坐陈君的车,每次他都陪行。后来我们时常遇见的还有一陈咏商君,是侨商家西席,丘文绍君是《国民日报》评论员,则不但通国语,且能国文,但不属产业家。

这里触目都是中国人,自巨富以至苦力,什九是中国侨胞。巨富大半由苦力出身,苦力中有自内地贩买而来的“猪仔”。“猪仔”者,自己卖身的奴工,有定期契约。其中聪明强干者,到卖身期满,出来向政府领地拓荒,以自己的经验,再从中国贩运劳力,种植橡胶椰子之类,五七年成熟,寿命甚长,出产源源不绝,遂以致富。其从事蔗糖咖啡,或开锡矿,办法相仿。当年凡急待拓荒的殖民地,鼓励人去开发,沃野千里,领垦不须出价,只要在规定的年限中垦荒成熟,不垦则地须收回。拓荒最要在劳力,此外则有银行可以周转资本。白种人怕热带生活,土人不够伶俐,中国人忍苦耐劳,遂成适应环境的骄子。这状况直到最近始成问题。然中国人在南洋的贡献功不可没,侨胞对本国贡献,亦始终是正号而不是负号。

亡命客到南洋站住而有成就者甚少,原因不一。侨胞大都为闽南的漳州泉州人,和广东的潮州人。语言比普通福建广东话更难懂。领事馆或社会组织无材料供后来者问津,指导与互助更说不上。有钱的人在自己愿意时,不吝捐款作善举,而很少肯指导别人成功,尤其与自己同类的事业。故请教外行人不得要领,请教内行人亦不得要领。人地不熟,名姓须假,虽殖民地,银行开户不能用化名,往往一到即将生活费交托侨商周转,后来整存零取,一事难成。去时以为略具知识,小有资本,成就较易,到后始知不然。做生意的人,必须对钱神经甚敏,利用不使一日空闲。这次亡命去的人不向侨胞捐款,然手头有限资本不能耽搁。据我所知,只一二不在乎耽搁的,交给所熟的人代为经营了。

膺白旅行马来半岛全岛,我只到过新加坡附近之处。我们都未到荷属,即今之印尼。不论英属荷属,先进侨胞有一件很可敬佩的事,他们很热心侨民教育。我们在南洋时,和我们同辈的大都不能国语,而下一代的孩子多入学校,学中文国语。那时还不知纾财归国办厦门大学之陈嘉庚先生其人,民十一(一九二二)我们由欧洲返国,经新加坡,始曾访他。

我买一本英文和马来语拼音的字典,对家里用的马来工人说话。然无法与闽粤侨胞的眷属通话。膺白劝我译手头携有的一册《南洋与日本》,以解寂寞。作者名井上清,我化名为黄率真,译成由上海中华书局印行。如此一大片在人种上经济上与中国关系十分深切的地方,那时找不着一本中国人的写作。我译完这书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已开始,我们听见那只有名的德国兵舰“爱姆登”,在一个早上经过新加坡与马来半岛间之海峡,从东口进而西口出,发炮如入无人之境。我们看见新加坡被召集义勇军演习操练,在热带的商人都没有体育训练,上操甚不整齐。我们看见日本海军到南洋,因日英同盟之故,英国人在东亚的属地靠日本代为维持。我们亦看见英国军人向日本军官举手行礼,日本军官那股庄严神气。膺白已见到而忧虑今后日本在东亚势力之增长。我译书完稿写序文之日,正是日本兵在我山东龙口登陆,占取德国人在中国的利益——胶州湾、青岛。这个举动应该由我中国人自己做而不做,日本人从此在我辽东半岛对面山东半岛立起脚根,而在中国本部滋事益多。本稿中有民十七(一九二八)的“济案”,廿年(一九三一)的“九一八”,廿二年(一九三三)的《塘沽停战协定》,皆由此起。不幸民三(一九一四)在新加坡作杞人之忧的膺白,后来先后充当应付这些事的要角。国人健忘而不肯深入研究造因之故,而多求全责备由于曲突徙薪而且焦头烂额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