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亡命生涯(第4/6页)

膺白在新加坡,应《国民日报》丘文绍先生之约,写过几次文章。其最长的一篇名“欧战的解剖观”,作于战事初起,署名“以太”,连载四日。他以海陆军力和物资,双方比较,断定德奥利于急战,先胜后败,英法利于持久,得最后胜利。当地政府曾有人向丘君问系何人手笔。原文今已不存,其事记于民八(一九一九)所作《战后之世界》一书中。

气候常年热,人情只拜金,我们在新加坡,形势大体明白,经营力有不逮,同样坐食而没有进步,开始另转念头。本来我们因在英在法朋友较多,入境亦易,已经打听过在彼生活程度,准备赴欧。我的同学丁庶为(绪贤)夫人陈允仪(淑),夫妇二人在伦敦,以丁君一人的留学公费供两个人的读书生活。允仪来信告我,吴稚晖先生全家在伦敦,每日只吃淡面包,每星期尝一次白塔油。我们闻而起敬,有意效尤。然其时李协和先生等一批在法国的人已经东返,到槟榔屿即函膺白相会,我们不可能再到欧洲。克强、晓垣、醉六(石陶钧)诸先生尚在美国费城,我们拿这生活标准向他们商量,函去而请他们电复。他们来电说,估计不足,而不甚远,欢迎前往。驻新加坡总领事胡仲巽(维贤)先生大胆给我们一张赴美护照。当年只有美国入境最难,必须要护照。我们名字可假,照相是真,膺白深恐连累胡君,再三请他考虑。他说不是帮我们回国,而是离国更远,可无干系。胡君乃馨吾(维德)先生之弟,其谊可感,这是我们亡命时惟一为护照而往访的国家驻外机关。膺白赴美的名义为新闻记者,观光巴拿马赛会。

从南洋到美国,我们不得不走回头路,而且要到日本搭乘太平洋航路的船。太平洋航路的船通常以香港或马尼拉为终点,要经过上海。我们因有通缉令不能在中国海上停留,所以要跳过上海的一段,先从新加坡坐小型短距离的船,到长崎换船。这次恰巧同船的有方韵松先生,他是由长崎来晤由法国归来之李协和先生的,他们是在江西时同事。我们上船时,彭凌霄、余维谦两位来送行,各人从口袋里摸出一页写有送行诗的笺纸来。当时患难中朋友,行者居者,都有说不出的辛酸滋味,不但无国无家,连自己团体里少有可以谈志的人。彭先生的诗如下:

驿路明朝驶万千,白云深处水无边,劝君莫畏征途苦,重耳出奔十九年。

余先生的诗曰:

异乡送行人,行人还异乡,谁识此中苦?西风吹大荒,天池一掬水,为君作行觞,大醉三五日,一梦到扶桑。

彭先生是膺白同学中共认的好好先生,但有极坚强骨气。清末他们毕业回国,照例要入京朝见,然后授职。同班的人俱已到京,忽传彭君丁忧,后知他亲丧早满,报丁忧乃托故回避,宁可不要功名。他与膺白都是同盟会丈夫团同志,辛亥他在江西是第一个出来号召的人。在新加坡他一个人生活极苦,家眷在原籍,亲友避嫌,不敢公开照顾。二次革命后,膺白留在国内亲友家的书籍文件,凡有名字笔迹者,在所谓清乡时亦都毁去,报纸对失败者常尽揶揄之能事。一日彭君来吾家闲谈,这位向以浑厚见称的好好先生忽然愤慨说:“社会若如此没有公理,将来不嗜杀人者要杀人,不贪财者更贪财。”虽如此说,他后来回国始终未改其恬淡无争态度。

方韵松先生邀我们到长崎住在他家,他夫妇定要让自己房间给我们。他家租的一间宽畅店面,门口挂着“厚康两替屋”招牌,原系一家停业的兑换店,他们顶来掩护身份,家眷即住在楼上,倒是地板而非席地。我们作他家的客,亦避过了警厅注意。韵松先生之弟声洞,乃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我后来曾看见他夫妇——尤其是韵松嫂待这位烈士的一个儿子,爱护煦拂的神气,显然私的情感以外还有公的同情。我们与他家在一处时不多,这情形是常印在心头的。

民国四年(一九一五)二月,我们启程赴美之前夕,方家伉俪置酒送别,同座有柏烈武(文蔚)先生;柏家乃方家以外在长崎住家的亡命客。在这以前,我们曾到神户,遇见熊锦帆(克武)先生。柏烈武夫妇在长崎养鸡,冬天的海风将鸡棚吹倒,补苴辛苦,柏太太没有能来。几杯酒后,韵松先生硬要做“神仙诗”玩,我还是初次懂这规矩,是每人写一个字凑成的联句。起首的人写一个字,暗给下家看一看,下家以己意估量可联的一个字,把这个字照样暗给再下家一看。如此依次下去,每人只知上家的一个字,到五言或七言成句时,大家摊出手中纸条来看。我们那晚人数甚少,第一句后,容易猜出途径,闹不出笑话。酒量都还好,主人自己斟酒不停,嚷着“醉死他”,提笔将各人的字凑起来,喊“有意思”。当时这一桌少年,现在除了我,怕都已成古人。翻日记簿,还看见“相逢忽忽想当年,一醉今宵话旧缘”“天边风月好,海外客途难”等酒肠热泪句。

一九一五年的五月,为巴拿马运河开通纪念,美国在旧金山的金门湾头,举行一个万国博览会。我们以观光名义而来,会里给膺白一张记者通行证。我们到南洋本想经营农业,后来仍作书生,义务投稿,天不亏人,到美国得此意外便利。堂舅葛仲勋(敬猷)先生是中国赴会代表团的一员,住在旧金山对岸卜忌利,地方清静,我们亦决定在那里住下。我自己到经租处觅屋,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运气甚好,经租人告诉我租价,我合意,他将钥匙交我,即此定议。我们租的是一所小小平房,在卜忌利街一九二八号,月租廿五美元,一共四间小房,附带厨房浴室,前后都有一点空地,家具勉强可用,灶系两眼瓦斯,浴缸是铅皮涂上白漆。那时还没有冰箱和暖气热水设备,要热水时,到地窖临时用煤生火。右邻是黑人,左邻是初到的意大利人,环境并不算好,在我们只要价廉,已是十分满意。膺白做园内披荆斩棘工作,这屋大概久无人住,蓬蓬乱草,掩盖月季花丛,他一一清理拔除,月季干刺刺得他两手裂破出血,然立时红白花朵分明。我们后来回国,不论住山住城,园内修枝工作,常由膺白自做,这里是他初次学习。柴米之事由我担当,第一次上市到牛肉摊,柜上人问我要哪一种?我红着脸想,告诉他为煎炒用。我们每日吃两顿面包,早上牛奶和茶,中午煮点菜汤,无其他肴菜,晚上则烧饭,有一荤菜。此两餐冷食而晚上有饭之例,卅余年后我再在美国居家,仍沿用之,但饮食稍为丰盛而已。膺白喜欢吃鱼,是一件比较麻烦之事,淡水活鱼要向渥克伦定购,有中国伙食铺定期送货,吃不完保留为难,故亦难得享受。我自做衣服,用烙斗在灶火烧热熨衣,事倍功半。此时市上初有电熨斗,是最吸引我之物,而终未买。从我们有家以来,这小天地算是第一次可以“知止而定”下来的地方,比在东京时更进一步,我们开始打算一条更积极生活之路,把衣食住做到“苟完苟美”为已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