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亡命生涯(第5/6页)

卜忌利是那时美国西部有名的一个大学所在地,我们幸得安居于此,不可错过机会。那年的暑期班我即报名听课,我选的是历史和新闻学。前者是我自己的嗜好,后者是膺白所怂恿。美国大学暑假很长,暑期等于一季,有钱人读了,多拿学分以速成就。无钱人做一季工作贴补学费,中小学教员借假期进修。美国的中小学是公费,大学则很多人连父母之钱都不用,而靠自己工作。这一年卜忌利大学的暑期班特别兴旺,为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许多教者读者从远方来顺便观光。历史班的学生很多是中小学教员,有的看来年纪已在四十岁以上。卜忌利本无新闻一科,这年的教授是从堪察斯省而来。膺白常常同我谈,以后回国,无意从政,我十分同意。我很希望他教书,不因为我自己是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我觉得好的教师不仅要求学生举一反三,教师本身亦要做到教“此”而能启示“彼”。膺白注意一个问题时,常搜罗前后左右许多问题,他自己说是受军事训练之故,我以为是他一种性格,于中国新兴的教育,需要求多方面的了解甚合宜。但他自己有愿做一新闻记者,他说做记者的条件,要看事很清楚而比人早一步,要热情而自己没有支配欲,他自以为合格。他发见我有和他近情之处,所以怂恿我听新闻课,希望我做其记者的记者。卜大有名的露天希腊戏院常是我们坐谈处,共和党的老罗斯福到西美演讲,亦在那里听了。

旧金山有两份国民党的报,同志们过路都停留往访,有聚会,膺白都被邀参加。那里主持的是林子超(森)、冯自由、马礼卿诸先生,几次饭聚亦邀我,这时熙文尚在小学,不能让她回来一人在家,故我没有去参加过。我们在卜忌利期间,钮惕生(永建)、张溥泉(继)二先生都来过。溥泉先生系从法国来,重回日本,曾在吾家一宿。我们自己有两条毡子,一条被,没有用房东旧铺盖。溥泉先生至,膺白先拿鸭绒被给他,临睡怕他不够,再去问他,这位天真的客人躺着说:“你再给我加上条毡子吧!”没有问我们还有什么。一直到民五(一九一六)大家回到北京,膺白当着溥泉夫人讲起这件事,他笑说:“谁叫你同我客气!”

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在晚春开到冬天,一直是加州最好时光。会场内分三个部门:一、以国家分的各国政府馆,是用建筑和陈设来表示各该国的特点。中国政府馆建筑做太和殿模样,里面陈设是大厅用的广东红木大几椅,惜因经费不足之故,连徒有其表的规模尚未做到。美国自己则每州有一专馆,各以特产或特点作显著表示。二、以赴赛物品而分的馆,如农业馆、工业馆、教育馆、美术馆等,每一馆里各国分区陈列其出品。三、游艺街,是饮食和游玩的地方。一处巴拿马运河缩影,电动船只过闸过河,看客座位自动绕模型一周,有耳机听各种说明,最吸引人,门票亦最贵。有一处做中国人吸鸦片聚赌之状,经抗议而停业。这年因第一次世界大战已起,欧洲参战的各国都未能如约参加赛会,仅有商人出品略资点缀,然美国本国的耀富,可以填补空虚。美国繁荣虽未如今日,而科学进步和机器生产已经甚为显著。从原料到制成品,经过阶段,可简单实地表现者,在大小公司广告中都可看见。参考说明书取不胜取,一本机器孵鸡说明书,我们藏到民十七(一九二八)上莫干山时。日本赴赛甚认真,他们的茶叶展览,附设品茗处,即在布景的茶田旁,采茶少女白衣白帽,洁而美的神气,宣传了表里一切。中国代表团先闹人事纠纷,携带难以解释的家眷,出品既贫乏,准备亦不够经心。有余沈寿的手工耶稣绣像,至夺目,陈列在美术馆。

暑期将过,美东的朋友们都想和膺白见面,晓垣、醉六二君曾西来小聚,同我们同往圣诺泽访一对美友琼司老夫妇。克强先生在费城,膺白颇拟往访。时中国国内,袁世凯在屈服于日本所提二十一条要求后,犹不知奋发,而叛国称帝。筹安会鼓吹帝制的六人中,竟有一半是以前革命党人,使人懔然于“权”与“利”之足以毁人而祸国。在国外,热心组织的人将救国大任集中在一点。辛亥以前,进同盟会准备革命,许多人在读书,这次,能静下来读书的人很少。世界大战尚不致于崩溃,而我民国已在崩溃。我要住下去读书,膺白彷徨不安。商量下来,留我与熙文在卜忌利,而膺白一人东行。有一关君介绍一位史小姐,曾在中国传道,其家住有另一中国女孩,可与熙文为伴,商将熙文寄宿史家。我觅得华格老太家一室,每月膳宿二十八美元,不但取费公道,其家有三女一甥,或在卜大读书,或已做事,均与我年相仿。史、华两家均系虔诚教徒,与当时西美歧视黄人态度不同。

这安排并不容易,机会算很好,我已经搬到华家,膺白正将动身东行。一日,忽得我母亲逝世之耗,晴天霹雳,我几乎支持不住。父亲曾病肺,中过风,弟妹中性仁最长,仅年十九,母亲乃全家最重要不可缺之人。我对膺白说:“戊戌之后,康梁亡命十四年,辛亥始得归国,我们的机会不知在何时?若许我回家省父一次,分弟妹之哀,则与之终身异乡,亦将无憾。不然,若父再不讳,我其饮恨无穷。”他甚为同情,全盘计划作一大转变,立刻为我筹备起程。我顾不到我动身后他父女二人如何生活,后来时势促成他们亦提早回国。为我动身,膺白决定停止美东之行,他和熙文搬到旧金山住极简单的旅馆,到中国饭店常点一只酸辣汤,以其价廉物美,这是美金一角五分最起码的菜。几年来无可如何糟掉的钱不少,打这样小算盘无济于事。平常膺白笑我把美国鸡蛋看得那么重,三个人的菜汤只肯用两只蛋做蛋花,用手括蛋壳至干净,亦是只打小算盘。他后来告诉我,在旧金山候预定之款不到,熙文拿出珍藏的小金元给他,还问金项链是否亦可变卖。他说时犹甚得意,令我感动。至他自己,放我走得那么远,并不预料可以接踵回国,这些,都是难忘的人情味。

这时,美国太平洋邮船因工会排斥华工而停航。日本船因欧洲战事需要物资航运而改向印度洋,中国人亦因其提出廿一条要求之故,排斥日货,不坐日船。我等候到十月底,有侨商临时组织的航业公司,第一条船系买的旧船,改名“中国”,往来太平洋,始得动身。上船时膺白恐遇见熟人,于我回国不便,仅送至半程。华格太太母女携大束菊花来送别,甚为殷勤,我导观房舱等处,故不寂寞。以下是我动身前膺白几段日记,录以记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