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天津三年(第3/5页)

这本书的内容,一半以上是叙述欧战,现在大家称之为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个战争虽开始于欧洲,而亚洲的日本、中国、土耳其,美洲的美国,都参了战,其他非亚各殖民地亦随着各宗主国而动员,在世界是差不多“总动员”的。书中首述战争之因,以及战时的“人荒”“物荒”种种补足和救济方法,故战事的本身,亦不比从前之只在前线,而是后方全体总动员的。“总动员”三个字意义,从此给人一种了解。在叙述战事中,一章《各参战国之意义及其价值》我最喜欢。他强调比利时的抗战是德国失败第一原因。比利时系中立国,德国破坏比国中立,假道以攻法国,是一捷径,是法国防备的一个弱点,不料比国坚守列治炮台至两星期之久,比国虽全国沦陷,而法国可以及时调兵。膺白在其文中曰:“春秋无义战,不图于廿世纪中比利时见之。”这位因沦陷而流亡而复国的比王阿勃脱,二十年后去世,北京的比国使馆举行一次吊仪,膺白往吊时还引用这段文字。

中国是最“可耻”的一个参战国,除一批华工,我们无一兵一卒出国门,当政的段祺瑞即世称之安福系,主张参战,借巨额日本外债,即世称之西原借款、参战借款,练兵征伐南方。我们的战线是在本国的长江向南,而借款则许日本以后来成种种纠纷的权利,亦即五四运动之所由起。膺白这本书的最后一篇名曰:“吾国兴亡之关键”,中有“朝野共同之大责任”一和二两章,蔡先生函所言教育人才之条即在其中。五四运动后,学生罢课游行不读书,亦有眼光不远的人利用青年,时人称学生为“丘九”,以其势力比兵——“丘八”更厉害。膺白曾请蔡先生解铃系铃,只有蔡先生还可以劝学生回校读书。五四运动有文化与政治两面,我后面将有一段记汪伯棠(大燮)先生的事。而运动的中心则在北大,蔡先生是北大校长,不独北大学生敬服,亦全国学术界所景从。蔡先生一封公开的劝学生回校复课书,写得情理并挚。当时的人见到青年抛荒学业,是国家莫大损失,同有此心,不仅膺白一人。我只知膺白用“解铃系铃”四个字,和听孟和传述蔡先生“极以其意为然”的话。

老朋友徐青甫独责备膺白书价定得太高,要他减价,为读书的青年着想。严范孙(修)先生遣价送信购书一百二十册,庸白看信十分感动,楼下正有客,他叫佣人拿信给我看,带纸笔下去,他写回信。这时我们的饭厅常充临时书房和书店,我是包书的伙计。我看范老鼓励膺白,如同鼓励我,因膺白有客,为省他力,我代他拟了回信的稿。膺白用了我所拟稿,还拿给客人张敬舆看,张看了范老的信敬叹言:“前辈风度不可及。”后来膺白给他的信,他常疑是我代笔,则是不然的。

膺白写第二本书《战后之世界》要吃力得多。改变国境或政制之国,从历史说到地理和政治,还有战后新发生各项问题。关于中国,如青岛问题、蒙古问题、西藏问题各成单章。其烦累与第一本大不相同,早起迟睡,差不多一年光景。膺白的草稿,其实十分清楚,但两书都由我誊录一遍。他写一章,我誊一章,我们在同一书房,我的书桌只是一张半桌。他要我誊,为让我做他第一个顾问,我见到须添须改之处,立刻告诉他,得他同意,立刻修改。我愿充誊录,以先睹为快,并且二人在同做一件事情,其他俗事不会因影响到我而亦分他的心。抄稿以外,我亦替他看参考材料,世界有许多未决的问题,疆界亦时常更改。报上一小段的电报,往往要修改一节稿。这些,虽然后来脱稿时尚未定局,而只能注明是哪一天为止的局势,但写的人总希望给读者以最新最确实的分解。他想将画地图一事交我,这是他自己的专行,比我快而好,我一试而即缩手,书中几章最详之图,均他亲笔。近年中印国界纠纷,颇令我记起那章“西藏”部分之图。我替他看同时人的作品,怕重复则劳而无功。报上预告汪精卫作《巴黎和会与中国》,我函托在上海的吾弟君怡,该书出版,用最快的方法寄我一本。收到时膺白正在北京,我一口气看完,次日上午膺白已接我快信,报告他汪书已看过,不足以夺彩,无事参考。

膺白草《战后之世界》甫到半程时,添了两件外务:其一义不容辞,在天津学界俱乐部作定期讲演;其二强而后可,应召往见徐菊人(世昌)总统,两事均出严范老之鼓励。范老是前辈中爱国最热诚,而持身最谨严淡泊的一位,膺白敬慕而心仪,常往谒,范老亦有时来访。南开其时尚只中学,正蒸蒸日上筹办大学。这个从严氏家塾蜕化而成的一个北方有名学府,范老实是倡办人。南开有话剧,膺白与我必为范老所邀而自陪之客。我第一次认识南开校长张伯苓先生即在戏台前,范老所介绍。伯苓先生说见过,隔一会又走过来说,见的是陶太太我的妹妹。我姊妹生得很相像,孟和早在严氏家塾读书,是范老的学生亦是伯苓先生的学生,所以他先认识我妹妹性仁。南开的话剧、乐队、童子军,都很好,在中国是初次看见,有戏时,出入都由童子军维持秩序。我还记得乐队中奏梵乐,和尚以外奏梵乐是罕有的。话剧系师生合演,似比职业家更多一种书卷气。

膺白草第二本书时,内外时局益坏,外面是日本在国际的邀功,里面是当政者误国的结账,吃亏的中国百姓,有些人还不知所以然。一日范老自己来,要膺白到学界俱乐部作定期讲演,目的为使天津全市中小学教员早些了解世界新形势。感于范老的热心,膺白欣然允诺,一共讲了九个星期日。战后的世界地理,天津最早改正,一张世界新地图,当时以欧洲改变最多,由天津中华书局印行,皆此讲演之结果。以下节录河北省教育厅厅长王叔钧(章祜)在速记讲稿上所作序文,以志其事:

杭县黄膺白先生素究心经世之学……去岁曾着《欧战之教训与中国之将来》一书以饷国人。今年和议告成,复就各国改造大势,编排论列……范孙严先生深佩之。以吾教育界同人生于此际,又有改进国家社会之责任……乃嘱章祜及天津劝学所华芷舲所长,约集津埠各校诸同人,敦请膺白先生就其所已搜集编排者,于每星期日莅学界俱乐部讲演,计九次,历二月余……听者历次有加。先生之意,切望听讲同人,以其所受者还以转输于多数之群众……排印此编即本此意。

膺白每次讲演,费星期日整个上午,范老坐听,无一次缺席。学界俱乐部例不备茶与烟,膺白请守规则。范老说:“在清季我反对鸦片,但对两个人通融:其一是严几道吸而译好书,其二是谭鑫培吸而唱好戏,都有益于福斯。”坚请膺白自由吸卷烟,台上供茶水。讲演所用一张地图是膺白自画,以国产毛边纸两页凑成,钉在墙上,用毛笔及彩色随讲随画。这张亲笔地图我珍藏三十年,本拟与两书原稿及我的誊稿,俟“文治藏书楼”修葺完成改为公立图书馆时,一并陈列。时不我许,在我一九五〇年出国前一并忍痛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