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天津三年(第4/5页)

徐菊人先生为总统,提倡文治,范老是其旧交。一日范老来,要膺白到北京去见他,膺白已多年未到京,与东海素昧平生,写稿正忙,颇有难色。范老说:“东海是民国第一次文人当政,无论如何他不至于主战,宜多输以新知识,促成其文治主张。”膺白入京前一日,范老嘱咐:“东海健谈,喜打断别人说话,此去不管他接话离题与否,要说的话务尽量说出而归。”这是膺白识东海之由来。是范老在中间,把国家看得如此重,心如此热,受介绍与被介绍的人未必都对得起他。膺白一生亦常自动介绍他所知道的人才于当局,一个人起劲于中间,本人不定知道。此意或者从范老学来。我最后一次见范老在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夏,范老住北京西山卧佛寺,我家住香山玉华山庄,合家同去谒见,范老牵着熙治手,一路问话,送到大门。在此以前六七个月,为溥仪出宫,组织清室善后委员会,以清室近支人员和民国共同组织,划分清室和民国公产与私产,属于民国者即后来的故宫博物院及图书馆。这件事,开会通过明令执行由摄政内阁,清帝出宫后,即贴上国务院封条以昭慎重。摄阁是膺白所主持,但奔走此事组织善后委员会和人选,系李石曾(煜瀛)先生的努力。最初有人想到范老是双方所信服,拟请范老主持,范老不允。我看见范老复石曾先生的信,款称世仁兄,信说:“人各有志,毋相强也。”汪伯老为清帝出宫,事先曾来信劝膺白,但我不记得范老有信,后亦从不提此事。范老曾为膺白书一对联曰:“中令常读鲁《论》半部,将军惟喜《春秋》一书。”以孟和之故,亦称姻兄。民十五(一九二六)后,我家南归,有便人北行则函问起居,不久范老物故,知己之感,膺白终生不忘。前辈模楷,难状什一,因天津讲演及与东海关系,琐琐兼记及此。

东海欲将图治意见笔之于书,要膺白拟稿,意甚急,不及待膺白自己的书完稿。经吴世湘(笈孙)秘书长几度接洽,拟定一张分工起草的名单,由膺白总其成。膺白允隔旬入京一次,食宿于总统府集灵囿,专为书事,此书名曰《欧战后之中国》,有英法两种译本。我未见各人的拟稿,仅听有叶叔衡(景莘)先生的经济材料。关于教育部分,本请孟和,孟和给膺白信说:东海为其先人旧交,他到英国留学得东海之助,然不愿受任何名义,有所知当贡献。膺白将孟和信呈东海,东海喜曰:“故人有后。”东海自己只有女儿,没有儿子。膺白只受食宿招待,不受名义待遇。故有后来得东海助出国考察战后经济之事。

民国八年(一九一九)膺白同时写两本书。其中一本不是自己的口气,在我看来他甚矜持而不畅。又有定期演讲,又五四运动后各界请临时讲演,他亦务不推辞。学生会的代表,还有朝鲜青年,来访他都不拒。因此看速记,拟函稿等事,都交给我。两个人忙得寝食不遑,酬酢都废。膺白不复与张敬舆出吃西餐,我的朋友莲峰、迂怀,亦成为他的听众,而不作我的食客。膺白惟一的嗜好骑马,本来常在清晨,后来一早先伏案,把骑马放在午饭后,筷在手里就喊套马,吃饭极快,我力劝。他告诉我少年时吃饭,在碗内以筷画一十字,一碗四口。这些原因使他从此得胃扩张病。我们家在天津始终未装电话,亦有很久时期不用车,一半为俭,亦一半为静。后来那个能干的男仆有心要做成一件生意,他说家里有的是马,不拉车并不省钱,有一辆车一家人可坐在一起,经他的手,我们买一旧车。膺白不大耐烦坐这轿车,前面两个马夫,车里两个或三个人,一匹马的负担太大,走得亦慢。有时出门和我约好,我先坐车走,他坐电车赶上,半路相值,挥手得意。天津虽与北京相距不远,亦有很多退隐的大吏在此居家,但官气较少,洋化亦不如上海,这是我们前后三次卜居于此最大理由。膺白所骑马大半是蒙古种,由朋友们卖给他,或送给他。通常只保养两三匹。张敬舆先生送过他一匹阿拉伯马,因饲养太贵而卖掉。陕北镇守使井松生岳秀送一匹陕马,格最小,他教我骑过。

我家在天津住得最久之三年,自民六(一九一七)至民九(一九二〇),搭头搭尾是四个年头,这时国际是大战,中国则内战。北京的政府,人称安福系,安福系者,北洋军系中之皖系,当国时有他的国会和议员,所在地为安福胡同故名;皖系者,北洋军人元老之一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是袁世凯以后北京当政最久之人。皖系并非尽安徽人,实系北洋的一派。

民国八年(一九一九)五月四日,由北京大学生开始停课游行的一个运动,人称“五四运动”,发动时有政治和文化两方面。我和膺白虽未列名入队,我们是百分之百的共鸣。膺白书里叹息痛恨于内争,称为“万恶之内争”,记述安福时代中日换文,中国答允日本要求曰“欣然同意”,他说:“我不知谁欣然而谁同意?”这几个经手签和约的人,就是五四运动开始攻击的第一目标。这年的双十节国庆,膺白被请至青年会讲演,这日当局恐群众滋事,将几处交通隔断。从我家到青年会须过一桥,天津的桥本可展开以便高樯之船通行,但开桥有定期不误交通。这日不在定期时间因戒严而断了桥,膺白到桥边而路不通,他出重价雇船渡河,及时赶到。这一次,他对众公开自承是革命党,以书生面目代表革命精神,与众相见。

我们都以为五四运动是从政治运动而到全国性的新文化运动,我们两人都不会写白话文,但膺白的文言文已甚通俗。我们以为写白话不是使文字降低,而要使语言提高。中国的文言文似不讲文法而实有文法,语言则有条理的人甚少。我们都随时想打破旧壁垒,但亦很留恋我们以为是的旧包袱。我们都有宗教意义,而始终不能迷信,因此旧书里的“天理良心”“心安理得”是我们无可如何中的自修尺度。膺白在这时已认识太虚和尚,但他们不谈出世而谈人生。中国人有一种观念,不在新文化运动标题之列,而必须扫净的“封建观念”,我们觉其习气难除,影响至大,二人都十分努力,迹近怪僻。我们解释封建观念,为势力之空间扩张,与时间延长,私心因此不能已,权利更放不下。

五四运动的爆发,由于北京大学生攻击政治,火烧赵家楼某总长住宅,集矢于安福时代交好于日本的人,带头开口的实是比我们前辈的汪伯棠(大燮)先生。几年来,伯老每次由京到津,必通知膺白,膺白必到日租界秋山街其家相晤,每晤必谈数小时不已。叹息安福系坐失机会,不乘欧战图自强,而反专事内争;不乘金贱银贵之时以兴工商业,而反借折合大亏之日本外债;不乘势脱去帝国主义者所加我之枷锁,而反陷溺于野心勃勃之日本。他曾促伯老注意:英日法间有默契容日本在东方之坐大,指出其所见到的蛛丝马迹。盖自在新加坡见到日本海军的阵容,知日本将以日英同盟故,代英国维持其在远东势力,知日本必在未来之和会索其代价,而中国不自振作,必为牺牲。我还见过膺白给伯老的信。在《战后之世界》书中所提致某当局书,即是伯老。伯老是这时期内阁中,膺白惟一见面之人,见面均在天津。一次两人谈到焦急无法,伯老顿足言:“老段跟又铮真是前世一劫。”这是杭州人最懊恼时一句怨话。老段即段祺瑞,又铮是段最信任之秘书长徐树铮,与膺白在振武学校同班同学。当时安福系当政新练参战军边防军将领,亦大半是留日同学,然都未相见,膺白与徐又铮仅民五(一九一六)归国后初到北京见过一次。九年后段任临时执政,事先一再表示不再重用安福系旧人,然安福系大半一一出现。最显著未出仕之一人为徐又铮,在段任临时执政初期,他周游海外,是公家所派抑私费旅行我未得知。他归京后,一日到糖房胡同我家,与膺白谈数小时甚欢,事后膺白批评他不复如从前骄气,甚进步,甚有条理,这是他在廊房被刺前一日。冤哉!怨乎?这种冤怨相报,我们一向反对,俟其失势而后报之,更为可鄙。唐少莲先生时为膺白秘书,是同学中最忠厚之人,报告闻有长途电话到京取上将礼服入殓,膺白为之嗒然若丧久之,与少莲先生唏嘘叹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