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再度出国(第2/5页)

我们这次坐的船名“南京”,载重一万一千吨,在太平洋航路中算是小的。五年前我坐同一侨商公司的“中国”号回国,我坚持坐那条船,这次是膺白特意决定仍坐中国船。实际这船公司不全属于侨商,而且将近停业。但回想五年前,中国人抵制日货拒乘日船,美国船排斥华工以至停航,居然有侨商临时集资购买旧船开航,中国人在无可如何时,会努力以适应需要,亦居然持续了这几年。这条“南京”船身狭长,故颠簸得非常利害,连膺白不晕船的人有两天不能起床。同船的几个青年,和我们同样精神坐这条船,一二十天功夫大家相处很熟。将到旧金山时,有几个人似乎有点忧形于面。旧金山是当时的美国大门,不像现在以檀香山为入境处。到美国留学的学生,海关要查所携款项,至少为美金五百元。有些自费学生化了很大头等舱旅费,以图入境方便,或者身边带有教授的介绍信,希望到美后可以找得工作,不免冒着点险。膺白知道了这些情况,愿意借给所需的数目。同船最年轻一个王君只十八岁,是携款最足的一个,拿出他的汇票愿为别人担保。严格而受歧视,使同国人生共济心,宴安鸩毒是抖擞不起精神的。到埠之日,海关已得中国使馆接洽,我们可以先下船,膺白要等候每个学生依次检查无事通过而后登陆。在旧金山旅馆,有一学生来访,在船上时,我曾见他表链上挂一翡翠,赞其颜色好,这日他拿一小匣,有同样的几块,定要我留一块。我告诉他异乡读书,前程远大,有不时之需,请留着自用,而不敢受。当时由清华出来的官费生似不难,然这官费是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规定用途而退还,仍是中国老百姓的负担。自费者如此苦,官费者是惩罚拳匪的赔款,这赔款使中国经济半世纪不得抬头。许多人学问以外,带着美国的物质生活和高人一等的自视方式,回献国人,对今日局势是有一部分责任的。

我们上次在美国,住在西岸的卜忌利,未到东部。这次不在西岸耽搁,到芝加哥小停即往纽约。在芝加哥下车即被新闻记者包围,我晕车尚未清醒,对开麦拉的光很不惯。到旅馆甫进房门,招待我们参观的电话由柜上转进来不断,即刻排定了参观日程,有些地方我和膺白不能不分途参观以节时间。招待我们“看”的人,没有注意我们“吃”的时间,上午陪到一点钟的人刚走,陪下午的人已在一点前到达。在美国,一切力量在民间,社会的活动远胜政府,美国人活泼直爽,精力充沛,非人所及。我们参观西北大学时,陪者是一欧战回来的少将,大约以膺白是军人之故。送我们上车时,知道我们还要到欧洲,高叫:“不要忘记你们的望远镜。”美国人已经在巴黎和会有了经验,知道情形不简单。

孟和妹丈给我们介绍袁守和(同礼)先生,我们到纽约他适离埠,由他的哥哥希渊(复礼)先生招待。我们住在哥伦比亚大学附近一个家例程旅馆。每次出去参观,仍回纽约,天气渐渐热起来。我们本定秋后到首都华盛顿,从华盛顿出来就上船到英国,华盛顿是出名热的地方。纽约华昌贸易公司李国钦先生新在纽约的长岛买了屋,长岛其时还地广人稀,天气要比纽约市内凉快,代我们在他附近租得一屋,是一邮局职员的住宅,出租一季。我国驻华盛顿公使施植之(肇基)的小女儿,由一英国女佣人带领,在李家做客避暑,施公使亦常从华府来长岛住几天。华昌公司在当时纽约最高摩天楼的四十九层,李君是当时稀有读书留学的侨商而大成功者。我们到欧洲的船票由他代定,他定的最贵最舒适舱位,膺白觉得过分而踌躇,他说一共只一个星期行程,言下所费不过如此,就此定下。

因李君而我们另外常见的一家中国人:马素先生和他太太及女儿。马先生其时系中山先生派在美国的代表,他告诉我们所做各种宣传工作。当时在美国华侨最普遍生意是洗衣作,他说在洗衣账单的后面写了宣传标语,可以多方达到。我问他是否考虑在外国人前丑诋本国,他说无可如何,这是最能普遍的方法。我们到过他家里,他书房里的书是四壁达顶的,我没有见什么中国书。一次他告诉我:“陈光远要反过来从先生了。”陈光远是北洋系,当时的江西督军,先生就是中山先生。我对西南情形不熟,大致的印象,这时是陆荣廷一派旧军人不合作之后。我对马君说:“陈光远有何可贵?没有宗旨的人,得之何用?即使来从,将来亦是陆荣廷耳,宁不取。”事体后来如何,在海外离国愈远,不甚知道,当时年少言轻,但这个看法我始终难变。为政权,远交近攻,不容有宗旨而见解不同的人,但不惜重用投机而无宗旨之人,国家要吃亏。

忽然六月间美国报上载出召开华盛顿会议消息。会议的题目为:一、限制军备,二、太平洋问题,三、远东问题。邀请参加的国家为:英、日、法、意与美国共五国;远东问题加邀我中华民国。开会的日期为这年的十一月十二日,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纪念的次日。膺白于七月中草一文曰《华盛顿会议发起之内容及将来之趋势》,寄上海刊载于九月五日至七日新闻报。会议主要目的为限制军备,实即海军军缩,尤其是停止英、日、美三强的海军竞争。美国召集,为美国没有参加当时的国际联盟。邀中国参加,为中国不承认日本乘欧战而协迫中国所得的权利,拒签巴黎和约。中日问题不决,即太平洋问题不决,太平洋问题不决,则军备无从限制。中国虽属附从被邀参加会议之一部分,然而是主要关键。

政府来电聘膺白为华盛顿会议中国代表团顾问,要他缓期赴欧。我们向船公司更改挪后了赴欧船期,在会期以前到华盛顿。膺白与袁守和先生商,请他作私人秘书,袁君答允挪迟读书一季,同到华府。我们的小公寓里,有一间袁君经常的办公室。半年中我除开照例酬应,就是在家当厨子。膺白喜欢吃鱼,而且要吃淡水鱼,我熟悉了华盛顿的鱼市,买得着近乎淡水的鱼。那时美国在禁酒时代,烧鱼不能无酒,我用五加皮及蚝油代替,五加皮可当药品进口,一瓶要价美金五元。袁君对时势及华会情形均极了解,我不须再当书记。膺白在国外,非常注意本国留学生,并不是想将来放在夹袋中,而是如何不糟蹋下一辈,使下一辈能尽量贡献于国家。我和膺白有同样感觉,尽管在国内,对国立大学这几年罢课闹学觉得有点过分,但在国外,国立学校出身的人显然不同。我们都有点偏爱国立学校,懔然于基础的国民教育,和本国文化涵养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