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再度出国(第3/5页)

膺白与华会,除他事先一篇文章,在他身后的《故旧感忆录》内有袁守和先生的《对于膺白先生参加华盛顿会议之回忆》,及王芃生先生的《我对于膺白先生的几点追忆》两篇文章。王先生是始终研究日本问题的,他的文中说:“近年来日本对外的一切举动,也可以说是对华盛顿会议的一大反动。在华会闭幕以后的十年当中,中国若是急起直追,本有过很好的复兴机会,不幸不曾好好利用……国力转遭着过大的消耗,坐视着旁人的强大,因此造成了近年来最严重的国难。”又说:“在特别关税会议中,日本代表在原则上首先承认中国关税自主,听说是膺白先生的侧面策动和游说,感动了佐分利等日方要人,有过不浅的因果。后来日本虽然变卦,而终不敢公然反齿。”佐分利是华盛顿会议日本代表团的专门委员。关于这点,我在后文有关民十四(一九二五)关税会议,和民十六(一九二七)北伐时,尚有述及。

袁先生是中国留学生在国外学图书馆的最早一辈,图书馆属目录学,在历史系,他熟悉中日间山东问题。他的文中最后所列山东条约第七点,有淄川、坊子、金岭镇等矿区地名,至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济南惨案,日本犹据为侨民利益,而作出兵山东理由之一。我看见济案时前方报告及后方通知的电报中,有此项地名。

在华盛顿会议前,北洋军阀为欲征服南方,一次一次地达成对日外交祸因。膺白在其言论和文字中,大声疾呼“万恶之内争”,促国人警醒,而向世界大局看。不料这些恶因的后果,事隔十年,不可收十。最显著者,当国民政府将统一中国而谋中国的建设时,日本加紧对中国的扰乱。民国十六七年日本在山东出兵,有济南惨案。民国廿二三年日军进入长城,有《塘沽停战协定》。这两件焦头烂额之事,皆由膺白当冲。

在华盛顿会议,中国与日本如原告与被告,被告强而凶,受人忌,原告弱不争气,受人怜。除公众酬应,两造交往极少。膺白在这时认识日本驻美大使币原,和日本代表团的佐分利。立于东亚地位,看世界,不期而有相同处。亦与日本朝日新闻记者神尾谈过,神尾还在我们小公寓里吃过一餐我烧的便饭。民国廿四年(一九三五)春,中日关系日趋险恶,神尾同着朝日新闻访问团到南京,他一个人特来莫干山访膺白,那日他比预约迟几小时到山,后知其由京杭国道到庾村,警察查无护照,未许上山,故折向杭州日本领事馆办得护照而来。他吃饭时还提起在华盛顿的一次。

我写稿时,听到电台里美国记者勃林克雷由日本归来的报告。他的报告:《朝日》是世界最大流通额大报之一,日本左派最近反美风潮,《朝日》足以左右舆论,《朝日》本身并不左倾,然因对政府不满,故不加指导。神尾颇似恂恂儒者,尤其他到莫干山的一次,半路被阻退回再来,未露一点不愉之色。这时膺白已为中日问题心余力绌,固辞其华北职务。惟恐天下无事之辈正在掀动风波,而两国有心人,颇忍耐不敢以小事化大,顺笔略举一例。

民国十一年(一九二二)的元旦,我们在大西洋船上,接到华府许多朋友的贺年电。这条载重四万五千吨的船,是从德国人手里交给英国,这次在冬季极大风浪中,不误到埠日期。我本极易晕船,亦仅卧息一日,照常进食。王宠佑先生和我们同船到英国,头等舱只我们三个中国人,被安排在一张小圆桌共饭。我点菜时说起昨日的斑鸠很好,他笑我晕船不出来还能细吃斑鸠,这是我生平旅行最舒适的一次。只有一星期,时觉来日苦短。船抵南安普登,有使馆陈君来接,同坐车到伦敦。火车与轮船大大不同,受战事影响,破旧不堪,此不但英国,参战各国均如此。

我们只在伦敦小住,顾少川(维钧)公使尚在华府,由朱鼎卿(兆莘)先生招待,应参观之处都有人陪伴。这时英国国家画苑正出卖名画《蓝童》于美国,《蓝童》出国以前,每日有许多人去参观惜别,买其照相。我同膺白都没有音乐艺术修养,但觉由美国而英国,而欧洲大陆,是一步进一步,不可言说,不禁神往。听说艺术品在战时都谨谨珍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尚无飞机轰炸,故战场外毁伤尚少。艺术音乐,是表现一个民族内心之美,美的表现是至高亦至公,中国从前艺人常有争高低之见,讲门户派别,这与美学相矛盾,希望以后不再有了。

范静生先生长教育部,曾与膺白讨论过社会教育,膺白没有什么具体贡献,却提到了两件事:其一是国民体格训练,其二是教科书。为百年之计,不可任营业者趋时投机,而准确尤为必要。一山之高,一水之长,几个书局或几种课本不同,读者将何所适从?他建议教科书国定,而分配各书局发行,则不夺其利。关于体格,他说学农的不举锄,学工的不动机器,师生以纸上知识授受,下一代还是一个个文弱书生。他说今后国民的标准体格,要能“负荷欧战全副武装防毒面具而跑步”为及格。范先生即托他注意这两件事,并要求买一套带归。我们在伦敦参观水晶宫时,那里正陈列有最新武装,即打听得其重量,函告范先生。关于教科书,各国有其立国精神,不相抄袭,我们亦到处买一套,寄上海中华书局陆费伯鸿(逵)先生。

五外叔祖家七舅敬新在法国学造纸,我们到法、比、荷兰、意大利,由他相伴。当时全世界卷香烟的纸法兰西最好,这与健康有大关系,七舅想要到他们的工厂去实习,托使馆介绍,迄未成功。王如玖先生在法国学陆军有年,膺白参观战场由他陪伴。凡尔登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法国最剧烈的战场,有一处全军覆没,全村焦土,德军炮火掩扑濠沟里兵士,这些兵士都立着而死,枪尖还露出一点在地面。巴黎的伤兵工厂,我亦同去参观,四肢残缺的人推动机器,脚趾穿针,和被勐烈炮声震得神经反常,种种惨状都看见了。法国有极精细地图,我们托使馆向陆军部请求,购得两套,一套送给在日本陆大的五舅湛侯,一套自留。巴黎仍是美丽而精致,我们看了一次莫利爱3的《理想夫人》。一进“渥配拉”的门,其建筑雕刻之美,不看戏已经目迷心眩。中国人自以为宫殿雄壮,然和欧美许多大建筑,积有各种艺术家之匠心与血汗不能相比。那年好像是大文豪莫利爱的百年纪念,故上演他的作品,是话剧,剧终还有一段戏中戏。幕起是看戏归来的男女各界观众,批评剧本,各有各的看法说法而不作结论,留得结论让看客自由评论。说到戏,我们的文学家、艺术家、音乐家尚须大大努力,园地正大。抗战后我们的话剧甚有进步,演员的程度亦进步。范静生先生与膺白讨论社会教育时,没有听见他们想到戏剧。看了各国文学家名作上演,修练的道白里有语学、辞学、哲学,和我们的《四郎探母》《二进宫》又怎么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