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莫干山(第2/4页)

人不难有淡泊之志,而难有宁静之心,我同膺白时时互相勉励。君怡有一年送过我几种商务书馆出售的石印对联,中有一幅康有为写的“天爵自尊吾自贵,此心无怨亦无尤”,我很喜欢。山上雾多湿重,普通字画易霉易蛀,我们舍不得用。这幅石印的对联我拿到山馆挂着,挂在膺白书房,亦即在我们卧室门口。我们已把大卧房隔分为二,成为一间书房,一间卧室。后来又把假楼改为真楼,则我亦有一间和熙治合用的书房在楼上。熙治在课卷里天真的写出:她所最不喜而我所最喜的地方。

膺白的一个朋友李晓垣先生,自己研究佛学有心得,常以此来慰藉我们。在他以前,膺白曾有两个佛门朋友,那还在我们居天津时,一个是太虚和尚,一个是韩达斋(玉辰)先生。太虚和尚并不向膺白说法,膺白因他而略知经典的事,我似乎知道他解说《四十二章经》。韩先生来吾家时常讲“瑜伽”“因明”,膺白听得不耐烦而托故退出,往往客厅里剩我一人,我并不懂,只为礼貌而陪客。到上海后,李先生送给我们几种佛书均未开看。我们在沪之日,每至傍晚有点寂寞时,膺白常问我:“叫车去接菩萨来谈谈如何?”“菩萨”是我们给李先生的绰号。李家的佣人传述李先生如何孝事老母,每晚要陪老太太,等老太太睡好,摸摸盖被,然后退出;遇着自己迟睡,或风雨之夕,还要进去看看。这些话由我家佣人传到我们耳朵。膺白虽和李先生有数十年交谊,但不深悉其居家情形,闻此,我们二人都有点感动。李先生口才大不如前述二人,但我们对他所说法,因其人而渐渐听受。任何宗教是双轨的,以佛法言,一条是“上求菩提”,一条是“普济众生”。前者亦称“自求解脱”,得心境之平安是也;若学佛而只为此,佛家称为“自了汉”,远非究竟。

我们上山时的心境,幸亏有过这点因缘,一日一日平安起来。我记山馆之事,曾有“东顶频添舍利座,春园买作维摩室”,“更年年携手白云中,尊天爵”等句,都是写实。我们一年一年在山上住下去,大概每年清明回乡扫墓后上山,冬季下雪后返沪。山上没有生产,食品都从三桥埠肩挑而至,冰雪载途之日,贩夫不能按期而来。跟我们的佣人亦岁晚思归,故每年最冷几个月不得不回城里住。

在山日常生活,我以教熙治书为主;我以自己幼年新旧参半的读书方法教她。性情不同,我讲得好点的功课,未必她所喜欢。时代亦不同,我有机会读书是很幸福,等于有伴娱乐;她的时代已经学校林立,同学成群,而我将她与我困在一间书房,我们师生成绩都不大好,我成为严师而非慈母。膺白独在楼下书房,他每日早餐以前,已经跑过一回山。“塔山”是莫干山中间一个山头,亦是最高点,他通常晨起出绕塔山一周而归早餐。我和膺白开始学静是临帖,他写隶书,我临魏碑。他书法并不佳,我的字是性急涂鸦,无可再糟,用功已来不及。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中言“我心有神,我手有鬼”,我看了懔然,写字,我岂只手有鬼,心亦然。包安吴和康南海的书都看了,所述碑帖路数,有机会亦买来看了,终是无用。我们写了一时字,手依然故我,然心境则大为改变。我常常在熙治放学后还不出书房。熙治放学,膺白带她跑山,和她玩车马炮,她还不会下象棋。这玩意是二人手中各捏一只二只或三只棋子,摊出来比,车大于马,将士相赢过车马炮。输几次吃几记手心。熙治输,当然伸出手心来;膺白输,问她:“你打我么?”熙治觉得不好意思,愿代受打。她贪图这玩意,不论输赢都挨打。前廊阳台上我们用粉笔画成格子,叫木匠做木棒木饼,做轮船上的甲板高尔夫,这运动有时我亦参加。我其实颇能走路,但他们父女出门常流连忘返,使我不敢同行;走了出去,没有他法,累亦只有仍走回来。膺白惯走崎岖的路,像他在世时的命运。春天花开,和秋季稻熟,是我们合家坐轿游山时候,经过各个山村,有时借农家一席地,吃我们自带的干粮,烦农家煮一锅饭和菜,请轿夫们。逢山路曲折,轿夫走得气喘时,膺白总自下轿步行,轿夫一再催他始再上轿。几年以后,这些木匠、农家、轿夫都成了我们莫干小学学生的家长,我们在学校的礼堂、饭厅,都有与他们同座聊天机会。

白云山馆正面前即是那个梯形园庭。莫干山多竹,但我们园里竹不多。除枫树外,有松有杉;杉有柳杉、刺杉两种,我同膺白都喜柳杉之似柏树而不喜刺杉;后知刺杉方是有用之材,始恍然树亦不可以貌相,遂谨谨培养。白云山馆是山上最整洁一个园庭,主人自任花匠,他从书房出来,即在园中修枝剪树,高者搭梯而上,亦不假手他人。石工木匠是膺白最喜接待之来宾,上门必有生意。可能一不知二不晓,工人来拆某一间房顶,或改某一处行道,我欲参末议而已不及。建筑是膺白最喜的消遣,亦即我家最大漏卮。白云山馆楼梯下空处做成壁橱,有三个方向,分七个门,放碗盏、报纸、雨鞋、煤油灯、蜡烛台,各有定所,均其得意之作。

浙西的农村有丝茶之利,本称富裕,但我们所居属武康县——武康是浙江省一个三等县,所属山乡皆地瘠民贫。我们每次游山所遇乡村老小,大概都不读书。上面述过我们一个宿愿:“终老山间,读书为乐”,这次竟在无意中做到。一日,膺白又和我谈到我们另一个志愿:这志愿形成于民十四(一九二五),我们在北京郊外香山,熊秉三(希龄)先生请参观其所办“慈幼院”,慈幼院的学生都是孤儿。膺白那天演说第一句谓自己是个不满七岁丧父的孤儿。参观回来,我们讨论慈幼院,念着这许多孩子和将来他们在社会上的立场,如何成家立业?我记起一件事:清末我由母校派在保定教过半年书;保定府仓门口的女学校,即后来河北第二女子师范,最初是以育婴堂的女孩子组织而成。那时河北省还称“直隶省”,保定是省城,一个方伯(藩台如后之民政厅长)增韫,将自己的女儿送到这学校读书;他是旗人,有氏无姓,育婴堂的孩子亦无姓,他的女儿和这些孩子同以“钟”字排行,不分彼此。在那时女子不定入学校,入学而与孤儿排行取名,这位方伯是非常人。我们固主张革命排满,对这样的事与人,应超出政治种族一切而起敬的。这位增方伯在辛亥革命时正为我们浙江巡抚。幸而膺白告诉我,当时问其自愿,一家平安送出省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