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 分手与身后(第3/6页)

上海宏恩医院黄膺白夫人转膺兄:近日尊恙如何?至为盼念。兄病实由积年为国劳瘁所致,苦心匡救,致累尊躯,在弟尤深歉感,万望善为珍摄、早复健康。现桂事粗定,国事渐趋光明,兄病中闻之,当亦喜慰也。中正手启佳秘粤。(二五、九、九)

我将这份电报进到病榻前,膺白看后口授回电,我用铅笔一字不改照写,交大纲译发。原稿尚在,其文如下:

广州黄埔蒋院长:佳电敬悉。贱恙蒙曲加慰藉,至深铭感。此次桂事解决,国家前途,曙光已见。吾弟始终以相忍为治之心,委曲求全,以政治手段贯彻初衷。对国可庆,对弟尤佩。病床闻之,不胜雀跃。贱恙得之既久,亦非短期所能奏效,内子前已代陈大略,俟有进步,当随时奉闻,希释悬念。郛灰。(二五、九、十)

这是膺白与蒋先生最后一次直接往返的电报。他已久不看报,不阅函电,而对大局还甚清楚。“相忍为治”“用政治,不用武力解决纠纷”,念念为国家,都是他平日一贯主张,病中仍脱口而出。后来蒋先生返沪,到宏恩医院探病,面告膺白:抗战准备已过半程,再一二年可全就绪,以前种种委屈,未曾枉做。事后膺白告我:果能如此,死且无憾,何况于病!我忍泪而笑。桂事、大局、准备云云,我实久不开心,已毫无所知,不知真个如此,抑系蒋先生对症下药慰情之语,那时蒋先生已确知膺白所患系不治之症了。

我先要记出一封一个极可感念的朋友之信:

亦云嫂夫人赐鉴:顷接补晓岚医生航快来函一件,暨药丸一包,即请察阅,并祈交膺兄试服,功效如何?乞随时电知。弟已再电复“补”,请其偕成都友人持同秘方,即日飞沪研究。“补”函中所谓第二次惠书者,即嫂夫人详函惠示之件也。余再陈,即候双安。弟杨永泰敬上。(二十五、九、二十九)

这是畅卿先生绝笔,不到旬日,他在武昌被刺身死,他正在湖北省主席任上。他在湖北地方之治绩,称道者不止一人,后来抗战时我到武昌汉口,还看得到他在短短时期中所表见的地方建设。为膺白的病,朋友们百计求意外的得救,有人介绍秘方,我虽十分希望,然亦深恐烦劳无谓之跋涉,故每次必将详细病情,及已经用过之方法,报告清楚,使关心的人有所根据,函中所谓“详函惠示之件”则是。这位补医生后未来沪。

蒋先生初闻膺白开刀结果为癌症之电曰:

上海宏恩医院黄膺白夫人:寒戌电悉。二兄病情,不胜忧惶之至。如天相善人,当可出险,现在先应竭尽人力,期得速瘳。务请达观旷怀,勿过忧抑,使病者精神安泰,以期得有转机也。并请随时详电为盼。弟中正手启铣。(二五、九、十八)

岳军先生来长函说:“闻讯天旋地转,脑痛欲裂。”中外朋友来函问病,来宏恩医院探视者,难以尽记,我无不铭感于心。蒋先生所嘱“使病者精神安泰”是我最后努力的事,实因有这许多亲友们给我安慰和鼓励。下面是我十余年前旧稿“彻悟”与“归山”两节,分录插入此文。“彻悟”一段如下:

居医院日久,病不减轻,病人不免焦灼。中外医生助为饰辞,时虑技穷。亲友劝我以实告,我坚持不肯。每日自早至暮,我甚少有单独谈话机会,我在外面做点什么,病者亦不知,晚饭后打针入睡,人散而病者亦无力说话矣。一日傍晚,膺白忽告侍病者早散,言之再三,数十分钟后,我问是否要与我谈谈?曰:“然。”是日晚间膺白叫我:“今日勿念佛。”我一人坐病榻侧,他问:“你看我的病如何?”我曰:“医谓甚复杂,须再经手术,虑君不支,故试以中药。”遂紧接曰:“君知我近来茹素念佛何为?半为君祝福,半为自己求解脱也。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自君入院,故旧之遭变故者已几人矣。段芝老数日前在此照X光,今已谢世,畅卿兄正介绍四川名医为君治病,而忽被刺身故。”他听到畅卿先生噩耗,几动感情,我紧接曰:“人事无常,于兹益信。我曾有一念,君此番病愈,我将出家。”他插言曰:“此何可者!”我又接曰:“生老病死,无人可免,亦无人能代,若可以代者,君之病我必一力任之矣。然君此次病愈,必更有最后一次病,我不忍见君之病,亦不忍君见我病,故欲出家,恩怨一齐解脱。”至此,膺白目闪闪有光,神气活泼曰:“生死事曷相谈谈?”我曰:“待君小愈。”曰:“照现在情形我必先去。”我曰:“我虽无病,然忽然先死,未尝不可能。”至此他问曰:“尔若先去,有何嘱我?”我曰:“凡须留待我做之事,我去,盼君急急自做。”曰:“我去,尔将若何?”我曰:“请一人为我管家,埋头急急料理笔墨事。”曰:“何故?”曰:“不忆廿五年前在焦山,他日尔为我传之约耶?萦于怀者久矣。”乃从容述所拟写稿之章目内容,大概取材,及每个问题拟就商之人名。膺白静听我言,偶加可否,有时言:“此事太小,不足挂齿。”我所以不惮烦琐言之者,欲探其意思,有何嘱咐之语也。言毕,他不反对亦不热心,默然良久曰:“无论如何达观,半年内决难动笔。”我曰:“约须两年完工。”曰:“两年后如何?”我踌躇未应。曰:“归心如箭耶?小的苦矣。”“小的”者熙治,尚未成年,我知其恐我厌世,故以儿女情动我。曰:“对儿女如种花,尽灌溉之责,彼自有福,然我亦有我自己,决不暴弃。”至此膺白忽从被中伸手出,紧握我手,曰:“我幸福,我安慰,得此伴侣。”又曰:“尔何时养此勇气?”我曰:“不忆授我《军人之妻之心得》一书时耶?二十余年来时时作此准备也。”此时膺白喜极,二人如在另一世界。我结束我言曰:“君常诵纳尔逊最后语:感谢上苍,我已尽我责任矣。请亦作如此观,国家自有后来的人。自今以后,将健康托之医药,生死付之天命,静以待其至如何?”膺白连呼曰善。自此日起,绝不复道医药病苦事,相见彼此一微笑。

劳克斯医生的建议,多少朋友的关怀顾虑,经我两个多月的固执,虽始终未曾说穿膺白真病,然有此谈话,去者留者,都打破了生死一关,是我一生较少遗憾的一件事。次日仲完来,见膺白忽然活泼,诧为天意。仲完每日为病人煮一锅粥,为我烧一素菜,亲自送到医院。她与性白姊弟二人,陪我吃素,到我开荤之日为止。袁文钦夫人代煎中药,范石生先生所开汤药,每日由袁家送来。亲友们种种分劳分忧之事,难以尽述。一日,膺白指明要请几个朋友面谈,嘱大纲邀请;其中一人是张熔西(跃曾)先生,熔西先生笔录且保管膺白的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