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 分手与身后(第4/6页)

廿五年(一九三六)十二月初,膺白逝世前三日,时醒时昏,我已筹备其后事。岳军先生由京来,与我讨论丧葬事宜,言:时局紧迫,葬事宜速,问葬地有何计划。我忽忆一日在庾村,散步过一王姓废坟,膺白对我言:“他日尔我亦葬此,为黄坟如何?”遂告岳军先生:莫干小学附近有地,最为便利,不必新买,乃决定葬地在庾村。身后之事,膺白与我皆不看重。他曾经与我提起美国的阿灵顿国葬场,和英国的西敏士厅堂。人六尺地耳,中国人身后糜费太大。故我遵从他平日意旨:少费钱,少费事,少累人,不以无益耗有用。附身之物,全用国货。中央银行衔蒋先生命送来治丧费,我谢不受。蒋先生来电曰:“筹备二兄丧葬,聊尽后死者之责,请勿外视。”我复谢曰:“膺兄在日,屡蒙厚惠,今所贻我,足以了后事,不敢再受。”其后孔庸之先生亲送支票至,责以如此交情,不可辞,乃作为奖学金。奖学金后来积成三万元,托新华银行办理,有年息三千元,分为十个奖额。抗战后币值日落,终至不值一文,至为遗憾。

膺白最后所知道的国事,是百灵庙捷报,在前线指挥者傅宜生(作义)先生。他曾经向范石生医生谈过华北地方政治,甚称道博宜生先生在绥远省主席任内,改良马畜,奖励生产,是最能在艰苦中积极求生路的一省。故范先生将捷报消息告之,令欢喜。当岳军先生与我在隔室商量,膺白在昏迷中忽然呼我。我走至榻前,他正闭目演说军事。自民初他交卸军队以来,他的注意力很少在军事的。我急请岳军先生同听,听他断续言:“第一路……第二路……进……退……”等句。岳军先生高声告:“百灵庙大捷,气象甚好。”膺白应曰:“此小事也。”至此不复能言,我必须将他最后的精神达到前线,曾发下电:

太原阎主任百川先生:外子膺白不幸,辱蒙电唁,感激莫名。外子弥留前犹屡念绥远前线将士劳苦,谨遵遗意捐助洋三千元,聊表慰劳。除已交《大公报》汇请转拨外,谨此电达。(二五、十二、十一)

吾弟君怡代我至庾村相度墓地。我请他与莫干小学校长郑性白二人决定地点。用本地工人,照土法作穴,由性白监督工事。这时莫干小学校董会已推我继任董事长,莫干小学校董会是我们农村工作的重心,如此,乡间热心的人知道工作决不中断。性白提议将我的墓穴同时做好,将来不再费事,并加强我对庾村生死系之的表示,候我回音,我电复遵办。民国廿五年(一九三六)十二月廿七日,膺白逝世“三七”之期,归葬于莫干山麓庾村。我旧稿“归山”一段曰:“墓制务小,遵遗志也。旁植松柏海棠丁香若干株,生前所爱好者也。附近隙地数亩,为莫干小学实验园圃。其南数百步,为小学校舍,弦歌之声可达,魂兮所乐闻而呵护者也。其西数百步,为文治藏书楼,纪念亲恩而筑,亦庾村书卷中心,我他日将读斯居斯以终余年者也。推窗相望,葱郁可接,虚左待我,宜无憾也。不置表铭之属,天日可表,心版可铭,无须尔尔也。碑曰:‘黄某沈某之墓’,聊以志其处而已。”

蒋先生在西安事变后归来,遭其令兄介卿先生之丧,我去电慰问,得复电曰:

艳一、艳二两电均悉,承慰唁至深感激。此次旋京,竟与膺兄永隔人天,尤切悲感。知灵榇业已安葬,稍缓当往展奠也。

蒋先生、蒋夫人后来同到庾村扫膺白之墓,我去信道谢。又请求二事:一、膺白之殁,政府有治丧公葬明令,我以遗言既戒铺张,事实上在三星期内,丧葬俱已毕事,而财政部与浙江省政府还来公文催我派员会商,故特另备呈政府请辞荣典文,以了手续。二、近十年中,膺白对国事有所见,大都倾陈于蒋先生,我请求如有其亲笔文件,或口述之足录者,赐我以抄录机会。我说二十五年前,曾有“他日尔为我传”之约,不幸已成谶语,敢竭余生,以践宿诺。

我只顾践此生死之诺,忘了那时国事的烦忧和紧急。我不料几次大难中,天给我迄今三十载的余年。

蒋先生蒋夫人给我复电曰:

上海黄膺白夫人亲鉴:七日尊书,今在庐山始奉读。弟经沪以时间匆促,行动不便,又恐病中相见,徒增悲感,故未奉谒,不胜歉疚,待再到沪奉访也。中正、美龄同叩真牯。

我不能忘记膺白丧中,蒋夫人给我的安慰和鼓励。平常我不是山居,即远在他方,并不多与蒋夫人晤面。这次她参与膺白的大殓,一天晚上来祁齐路吾家,坐得很久。我还说不出什么话,但心知她的好意。她说我帮膺白忙已久,今后自己“一步向前”,一步向前几个字她用的英语,我知道叫我不再躲在后面。她问我要不要出国走走,不去从前曾经到过的大地方。以免感触,到小一点地方去。临走她告我快要离沪到蒋先生处去了。

当时我心中有一件犹疑之事,未与她说明。膺白大殓之日傍晚,我回到家里我的书房,先后进来的连我一共四个人。大纲来向我告罪,这几天电报太多,他以为都是吊电,没有译亦没有复蒋先生问膺白大殓时刻之电。君怡已在我书桌边。仲完匆匆从楼下赶上来说,好了好了,放心放心,手里拿着一页信给我看,是聂云台(其杰)先生的信,信里说:这日黎明五时左右,在似梦非梦中,个人报告膺白去辞行,匆忙未下车,他问去那里?说去“潼关”。云台先生说潼关在西,膺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无疑,托仲完转告我放心。我很清楚,若言三千大千世界,岂上海与潼关这点距离还分东西?大纲尚未离开,我问他蒋先生电报从何处发来;说洛阳,君怡随口说:“看蒋先生去!”我们说话即此终了。

我不信灵魂之说,看过几本书终怀疑,自己没有过一点经验。以膺白临终犹念念不忘国事,故蒋夫人临行我除托问候蒋先生外,含煳的请便中问蒋先生近日有否异样感觉,而未说何故。不日西安事变发生。我恐有“惑众”之嫌,与仲完相约,不再提云台先生函事。

云台先生为中国纺织企业先进之一,他是上海第一个有新学识而做总商会会长的人。家世精医,膺白之病,极承关注。其尊人仲芳(缉规)曾为吾浙巡抚,母太夫人为曾国藩幼女,自着有《崇德老人年谱》,笃信基督教。云台先生信佛,他家各信所信,而乐人之乐。膺白在医院,一日他托仲完来请我去,吃一次午饭素餐,客人是印光法师,陪坐是他妹妹其德(张子武其锽夫人)、仲完和我。我先以为介绍我去求佛,后来印光法师谈话,尽是儒家做人之道,与佛家悟生死之义。这是膺白病中我仅有的一次出门吃饭,这次谈话增加了上述“彻悟”一段中我对膺白说话的勇气。我最后一次离沪出国前,曾请仲完陪到聂家去辞行,时云台先生已病卧在床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