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 分手与身后(第5/6页)

蒋夫人从庾村归时,告诉我看了膺白的坟,曾对蒋先生说更认识了我。又说我太知趣。她溢美之言,我有则守之,无当加勉。我体谅膺白,亦该体谅膺白的朋友,这是我仅仅做得到的事。

国民府政在膺白去世前不久,发表他为国民政府委员。我知道是准备为他“饰终”。膺白每次辞职总很澈底,他没有“恒为仕”的观念。他最后以及后来明令上他的头衔,他是不知道的。膺白弥留的一夜,岳军先生整夜在吾家,膺白去世,他立刻返京,为参加行政院会议,对膺白后事主张。朋友们类此之事,他们不言,我无不意会而心感。然膺白已死,我所求者为“是”“非”。是非不明,我不敢以虚荣耗人力而麻醉自己的。

我要感谢数不尽的朋友的关顾,还有外交使节的夫人,都给我亲笔慰问信,有说家里的门永为我开着;有说知道我此时决不见客,但信是亲自送到我门口的。膺白归葬庾村,过杭州,朋友示我一篇膺白去世次日,十二月七日的《东南日报》社论,论他:能以澹泊宁静之怀,致其任重道远之守,在并世达官贵人中,论其经验之宏富,眼光之远大,与夫抱负之卓荦,要不能不膺第一流政治家之称誉。虽提及他有用人不当处,此无庸讳言,我已心感溢美之言,与难能之公论万万分了。

我又要感谢写纪念文章的六十四位朋友,不知多少位还在世?在何处?其中大半不是平常写作家,而当时送来的草稿大半是亲笔。这些文章集成一册《黄膺白先生故旧感忆录》,成为一部分可参考的史料。可惜当时仅限百日集稿,未能征及远方朋友,而纯韵文亦因分类未曾收入。所以急于集稿,实因时势日非。此书发起者新中国建设学会编辑部,最后负责校对印刷者吾弟君怡。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四月初,我迁居杭州,我在上海祁齐路寓所最后一件工作即整理此稿。一日,君怡由学会持稿来,与我对坐酙酌排列,且加标点焉。

是年八月,中国全面抗日战起,我不复用心个人事。越八年而草成短篇《黄膺白先生家传》。以下是抗战胜利后我托人带稿赴渝给君怡、性元的信:

志弟、平妹手足:日月重光,普天同庆,闻讯之日喜极欲狂。数月来此间局势虽紧,总无法行动,每自恐来日不可知,乃于夏间匆匆草姊丈《家传》短篇,稿成拟设法送出一份离沪,则不得已中,吾事毕矣。天幸胜利实现,所顾虑者皆属多事。月之九日南京受降,曾举行家祭以告在天之灵,并在传后补记其事。昨日五舅见而大哭。而岳兄来函,亦有姊丈不及见胜利之憾,与姊言若相符合。爰将《家传》草稿带给弟等一阅,晤岳兄时乞将详细转陈,不另作函。大姊云启。(卅四、九、十二)

这册《家传》草稿,我托五舅湛侯带回重庆,他是从重庆来而复返。起初他不肯带,说此时大家忙于复员,无人看此。我甚为伤心,请他费半小时工夫先自一看。舅母陶君辉(蕴玉)是最热情的人,坚嘱我交她,故仍由五舅带渝。不到几日,君怡忽然由渝飞沪,事先我并不知。他从机场自雇三轮车到吾家,熙治见舅舅至,狂呼大叫,我们相抱喜而泣下。下面附他带来岳军先生给我的信。胜利后,沪渝电报始通,及上海市长初到,岳军先生已经有过几次函电给我,这次君怡之来,亦出于岳军兄之意,这种体贴是我不能忘记的。

蒋先生在膺白《家传》前面作了一篇情文并茂的序,亲笔写好,“序”与“传”均已另见。膺白最喜吴稚晖先生篆书,这次仍请稚晖先生用篆书题签。这年十二月六日膺白第十周忌辰,我将《家传》定稿付梓。岳军先生对《家传》十分关心,看几处指点。君怡告我:岳军先生看《家传》时泪下泣失声,素所未见。他问君怡说:“你还不回去慰她?”代君怡请假回沪。他又谦让不作序文。下录之函及种种关心,岂止一序文?

岳军先生函曰:

亦云吾嫂赐鉴:湛侯先生回渝,奉读手书及《膺白先生家传》,并得详悉吾嫂近况。追维八稔以来,吾嫂一身独处寇氛之中,申张正气,扶树人伦,教授之余,殚心著述;其艰贞不拔之操与诲人不倦之意,求之古人尚罕其比,何况今世,敬叹无已,转增伤痛。反复来札,声与泪俱。膺兄奇才伟节,自任天下之重,其生平行事,无不与国家大计有关,举其大体,当世尚多知之。至于操危虑深,忍辱负重,从容委曲,以求济天下之事,而不尸其成功,匪惟世不尽知,即同志之友,虽知之而亦不能委悉言之若此。惟吾嫂与膺兄同心一德,共致力于国事,故能将膺兄毕生志事,隐微曲折,一一传出,又能以《左》《国》之笔,写管葛之心,此固非后世史家之所能为也。此传为古今有数大文字,且为膺兄千古之所托,拟再从容寻绎,如于微言剩义尚有可补充之处,当再附加笺注,送呈采择。内人自割治后身体已渐康复,家母与家岳母以次暨儿女辈均托远庇平安,可告雅念。兹因君怡弟飞沪之便,敬托代候起居,惟冀为国珍卫,以副远祝。此间一切由君怡弟面陈,先以奉复,敬颂时绥。弟张群拜复。

(卅四年)九月二十六日

以下是膺白又一朋友,他学测量时同学彭凌霄先生信:

亦云夫人赐鉴:抗战以后,交通梗塞,未曾致函候安。复员后养疴田舍,鲜与外间往远。昨来南昌,接蓝军恒君寄来《黄膺白先生家传》二册,《莫干小学十五年》二册,比分寄俞君咏瞻二册。细读一过,心与神往。膺白先生智勇仁爱,富于革命性而具有创造力,其一生事业均在革命过程中创建。成功不小,痛苦亦不小;乱世多才,乱世毁才;整个政治环境如斯,可为叹息者也。晚年创建莫干小学,与东鲁圣人学《易》删《诗》,归裁狂简,同一意义,弦歌声起,亦足自慰。夫人以滂沛之笔,写此光荣而具野史性之《家传》,社会人士读此传时,同情景仰之心莫不油然而生。文字感人由来久矣,往古立德立功之士,吾人恍如亲见其人,向往不已,风微人往,何以信仰之诚历久不衰,此文字记载之力也。膺公一生事业,夫人知之甚悉,膺公存心立愿,夫人知之最深。以优美富丽之文,经长时缜密之考虑,写此伟大艰难之事迹。且处处客观,哀感沉郁之语绝少流露,非胸怀旷达,学养兼到,不能写此长篇大文。膺公传矣,夫人之文亦传矣。万尝三受膺公推荐而未能报其德,今膺公已逝,万年亦老,将永无答报之时,感怀知己,愧恨绵绵。今承惠赠《膺公家传》《莫干小学十五年》,谨当珍藏。精神好时,常常取出细续,不啻晤言一室;好友来时,取与共读。纪念前贤,留示后人,如是而已。书不尽意,祗颂春安。弟彭程万敬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