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重回上海(第2/4页)

如此船泊江中,日日用小驳船到芜湖候消息,而货并不至。“民俗”不是一条大船,在南京已经装了载重量三分之二的物资,只余三分之一容量,而乘客则已倍于平时。在芜湖江中几日,天气放晴,敌侦察机不时在空中盘旋,乘客起慌,船上执事亦出怨言。乘客说:千余人的生命不及未准备之物资。执事说:如果政府办事划一,多少物资限多少日子装到目的地,与船公司合作,诸事要合理快当得多。即如“民俗”停南京江岸码头,与停芜湖江心之日,多过于在长江行驶之时。倘不硬扣而早放行,则已装之货早经到达,而船亦已作第二次之上驶矣。

我与伯樵、仲完商,如何将这些情形报告有关的机关,和我们所认识的朋友,请求准船早开早回,不误公事,实际有效而怨望可平。目标是军政部兵工署一个方向,我们同时发函发电,都签了名。并声明:发出函电将不待回音而开船;因此时政府各机关已都在移动,函电何时到达与能否到达,均不可知,故不得不如此。从商酌、定议、起稿,以至送信人登陆,再回船,天已黎明。四时顷,船身开动,我们始休息。此事经过,除船上执事外无人深知,惟一夜出入上下人声,而忽开船,人知有异。次日我们进饭厅时,有人高声言:代表全船难友向昨夜为福斯努力的人致谢,我们的一桌都低头不语。据闻后来汉口报纸传说其事,或谓有人出头,或说有人发脾气,则皆似是而非,有错误。三人中起稿是我,仲完甚性急,赶出赶进。伯樵有病,疲乏而不肯先睡,则系事实。

舟抵汉口以前,船长成君拿纪念册要我写几句,他告诉我这次旅程有不少知名之士同船,我已经见过左舜生先生,和《大公报》记者范长江,他特别指出佛学大家欧阳竟无先生已经写了很长一段文在册上。我先踌躇,他固请,我写了“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他有点惊愕;连下去写:“人人求诸己,尽诸己,与复可期,小挫勿馁”,他始点头同意。成君的夫人姓罗,正由京沪接父母弟妹返赣,罗家几个姊妹都天真活泼,喜与我亲近,临别索通讯地址,我正前路茫茫,答以太平后在莫干山。

汉口新华银行宿舍在租界一所弄堂房子的三楼,我们一群人拥到,颇有难于安置之状,他们分给我们大小空房各一间。仲完处处怕我不安,在人地生疏之际,她立刻到木器店租得用具,把小房间布置得床桌椅柜俱全,安顿我和熙治。她自己与计、楼诸君合住大房,每人一只床,另外只有一张方桌。伯樵住到志莘先生房内,大纲睡在穿堂即吃饭间,白天把帆布床寄在大房。这两间房不久有别处行员来住,我们客又携客,不便久扰,心亦不安,我同仲完四出觅屋,无奈租界早已人满,空屋被捷足先登,或已被机关指定。我们看屋,地点愈看愈坏,租价转身即加,大戏院隔壁、荐头店楼上都去过。为用款问题,我托大纲到浙江兴业银行看看叶揆初先生是不是在汉口,我在上海有点钱在兴业,请在汉口给我支票开用,我务不用超过四千元。这样无凭无据,且我从没有向揆初先生商量过款项的事,竟承他一口答允,如此解决了一部分的困难。揆初先生后来在上海接洽救济莫干山上难民之事,战后又参加我们的莫干农村复兴委员会,那时他已七十多岁。大纲去访他时,他正接到他女儿女婿合家老小逃难在钱塘江覆车不救消息,意态颓丧,而我不知其事,以此相烦,甚为不安。

李晓垣(书城)先生家在武昌,曾有函电劝我下山,我都未收到。他已经为我借到武汉大学教授耿季钊之屋,离他家咫尺可望,耿君之兄伯钊是膺白同学,我亦相识。晓垣夫妇请我们到武昌吃饭,我见他自己之屋甚陋,而耿家之屋甚整齐。朋友之为我谋可谓至矣。我要求到黄鹤楼参拜克强先生铜像而归。此时晓垣先生已觉武汉未必能久守,不劝我住此。

公权先生来,我与商前途去处,他看我念念不忘莫干山,劝我往川滇旅行一周,由海道回上海。我即作旅行计划,拟觅同伴,商之晓垣夫妇,太太因小孩不能远走,先生可以同行。一日黄任之、江问渔等四五位先生同来访,都是新中国建设学会教育组同人,我说到战事势必持久,许多地方将沦陷,必须有人做一种精神工作,团结一般人的爱国心。他们都赞成这意见,但言我们这些人太易受注目,不能当此,劝我同往重庆。这时政府还没有迁重庆之说。

我于是想:我是女子,年已不轻,膺白在时我躲在背后时多,我不致被注意。我又忽然想到,朋友顾我,我如何不顾朋友?同下山的人我未有安排而将漫游?伯樵有糖尿症,饮食特别,针药不可离。他夫妇本极简单,为了我日日变计,无所适从。我正拟取消旅行之计,适逢有英国代使赴香港专车,可以附挂客车一节,倘我不欲,伯樵、仲完亦不走。于是在匆促几小时中决定了搭粤汉车南行,仰先嫂、楼君比我迟一班车走。

到香港又经一番觅屋程序;高贵之区不敢去问,便宜之处亦已人满。逃难尚只几星期,经验增加不少,把钱看得重起来。大家已注意到币值,这时港币与国币还是同价,伯樵、仲完有闻必告,一日叫我把国币全拿出来换成港币。他们在旅馆的房间从大搬小,从有浴室搬无浴室,电车必坐三等,点菜扣得甚紧。伯樵不能吃淀粉质,要以菜肴饱腹,我叫熙治坐车跟黄伯伯,吃菜要让,熙治回来总嚷饿,我叫她吃块糖,不许响。伯樵、仲完在港熟人比我多,饭时总回来带我们,不放下我们一次。我估着计嫂、楼君等将到,我长此为朋友累如何?于是写信给在上海的舅舅葛运成(敬中),与商我返沪的意见,请其电复。我所以请教他,因他自己是个农业专家而又热心农村工作的人,他知道我对莫干山的痴心。膺白去世,他每日早晚来看我两次,一日,我同他谈到庾村的教育办到职业中学,生产配得上学生出路,他才放心下来,知道我已转念向积极处,这仅是一年前的事。所以我第一个想着去问他,他回电以为我可以回沪。仲完偕行,她送我到后,收十剩留的行李再到香港居家,直到香港沦陷,他夫妇回沪,在吾家做客至战事终了。运成舅则在我返沪后不久,到昆明植桑去了。

二十年来,我的弟妹中,很巧总有一人或一家与我同住一城,我那时还没有感觉手足相需之必要。不幸在膺白去世以后,不久战事爆发,我需要他们,而他们都不能不远走。我返沪时,性仁、性元和弟妇懿凝都将动身。性仁行时甚踌躇,我说:“弟妹安,我即安。”力劝其行。性元有一病孩,后曾与我同住一时。懿凝陪我看得麦尼尼路之屋,此屋三楼三底,我们四姓——计嫂家、性元家、大纲、我和熙治——同住过。懿凝家、仲完家都有家具借给我用。到上海后。熙治回允中读书,楼君回允中任课,德容到东吴借读;借读是战时各大学相通的办法。初几个月我们局促在赛伏公寓,搬家后生活渐渐定下来。第一件事我写信到莫干山通知性白,从此之后,性白、雪钧每年总到沪一二次。我搬家后,每次他们都住吾家,有一段紧张时期,他们两个孩子念祖、忆祖送在我处代为照管。在上海租界被占以前,山上莫干小学书籍文具都由上海采办,水运可到三桥埠。商人来沪办货,款由我处划,只凭性白字据,彼此省汇兑之烦,免携带之险。这些都由大纲接洽,没有误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