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重回上海(第3/4页)

我在赛伏公寓的几个月,只有一间卧室,一间坐起间。我与德容、熙治同住一室,她们分睡一只两用沙发,我睡一只小铁床。计嫂住在性元家,大纲住公寓配膳室。我忽然想起西藏路的中国书店,相距不远,是老交易,请大纲去问问可否借点书看。我其实不想再买书,只想借看,使亲友知我有得消遣,不必要常来看我。书店的伙计真好,不厌烦的一大包一大包背来,我没有书架,铺上报纸着地沿墙摆,我看得愈快,他们送得愈勤,使我不能不再买些,后来我在上海添出十来箱书,即从此时而起。几种大部的日记,如《越缦堂》李慈铭,《缘督庐》叶昌炽都看了又买的。我想收集地方志,数量太多,未曾着手。把洪杨时代集子收得很多,不著名的我亦要。到我搬麦尼尼路时,书已是一大件的行李了。

我要顺便提起一个读书朋友黄绍兰,她又名朴,号君素,湖北蕲春人,与黄季刚(侃)婚一年而仳离,有女名珏,号允中。绍兰在上海法租界办博文女学,博文租校舍两宅,临街相对,暑期屋空,常出租一宅。我最近见某种记载,说早期共产党开会在博文女学,大概为博文暑假出租之屋。绍兰与季刚同为章太炎先生弟子,季刚死后,太炎先生记其事略,未提及她。我慰之曰:“季刚入赘君家,当俟君百年,记其事。”绍兰殁后,允中拟刻其诗集,要我写其生平为序,告我绍兰患神经错乱之原因,为季刚死前嘱小儿女事二姊如大姊,二姊者允中。季刚之子远来认母,行大礼,绍兰泣如雨下,自此爱子甚于爱允中,所喜书籍图章皆送于子,而精神恍惚遂病,则以此病死。我与绍兰交久,“百年”之约,又承允中之托,不幸不久世又乱,我需要允中的详细世系未至,无从下笔。而所存绍兰诗词稿拟交允中亦未果。负此良友,不胜惭愧。绍兰系北京女师第一期学生。读书出自家学,曾示《自述》七律如下:

当年诗酒作生涯,洁膳晨昏负玉阶。居业每从惠姬志,从征深契木兰怀。蓼莪废诵成长恨,风雨教吟忆旧斋。一线传经期赎罪,天行恒渐应和谐。

每年我的生日她必有诗,一次集《诗经》句为长歌,尤天衣无缝。风雨之夕,有诗,辄令女仆持以送我,有时带点糖果;我责之曰,君有雅兴,女仆何辜?然我偶有句,亦必送去。以下是她和韵答我之诗:

春回雪霁旅怀开,拨闷殷勤鸿去来。九品难量人似海,一麾曾共子登台。如今薄俗贪齐偶,自古多情属楚才。且喜夭夭桃李盛,相逢莞尔便衔杯。

她四十岁生日,适值淞沪之战,我请她到吾家为寿,或送酒菜邀友到校相叙,均不欲,遂送笔墨一包,以句代简曰:“四十年来霜雪姿,东风无奈岁寒枝。匈奴未灭家何为?鼙鼓声催祝寿诗。时难年荒礼意虚,未容樽酒扰清居。湖毫宣纸黄山墨,佐述胸中五斗书。”

她在京师女师时原名学梅,绍兰是字,见“东风无奈岁寒枝”句,深为高兴。

下附其“蝶恋花”“临江仙”“卜算子”三首,并七绝。词中汤君影观乃章太炎夫人。允中若见我稿,恕我以此塞责也。

与云妹畅谭归途作

雄辩清谭张一军,廿年瀛海更逢君,搴裳独向斜阳路,回首高楼隔暮云。

蝶恋花汤君影观邀赏牡丹作此谢之

驿亭执手丁宁语,宝马香车纷似风前絮,朝夕往还轻举步,门前记取相携处。绿暗红稀春欲暮,载酒看花忍踏当时路,天若有情深看觑,明年颜色应如故。

临江仙

花事一春开已遍,楼头杨柳飞绵,杜鹃啼澈奈何天,别愁浓似酒,长日静如年。陌上玉骢留不住,沟前流水潺湲,云囊心影记婵娟,断肠原已久,极目渺无边。

卜算子

怕别怯相逢,小聚如初见,花落花开独往来,也似辞巢燕。月缺盼重圆,花谢期还艳,杨柳无情不绾春,化作牵愁线。

云妹吟政君素倚声

绍兰从太炎先生学文字学——朴学后,改名为朴而号君素。她的欧体字很有功夫很美,我处有她不少的诗、词和字。她能背全部《易经》,亦懂卦理。这些我都不能。她论我写字性急,意在笔前,我的诗做不好,她说读史者一字不能无据,而美文常寓意于可解不可解之间。我初回上海,她有诗曰:“小隐同居市,书城且作侯。”我答言:“持节怀苏子,种瓜比故侯,死生凄以厉,天地肃然秋。”她说我从前无此意境,二诗今已不能全忆。她的诗常源源向我处来,她长我两岁而自居为姊,她谈卦理时絮絮不休,我笑说:你的吾道“易”以贯之,是对牛弹琴。我的读书方法在她看来是离经叛道的,我对她说:生今之世,服古之服,徜徉通衢,以为如何?终承她谬许我。她对男性社会不平,有时表露,一次谈到古制:妃嫔原是皇后的女官,上古原是男女平等。我说:如今民主之国,男的总统以外应有一女总统,各部部长亦然,但不知这些女总统女部长,是否即是男总统男部长的太太。抑另行男女分治之制。她知我在讽刺,大笑后默然无言。她出口成诗,仲完给她绰号“诗囊”,叫她刻诗集,让我等在她诗集里亦成诗人。仲完自称“李逵”,她们给我绰号“太史”。一次仲完从香港来信问绍兰生日,想来沪看她,我亦不记得,要问绍兰自己,写一便条送去曰:“香江昨夜雁书来,问是仙桃几日开?我说‘诗囊’正萧索,君其禅语解徘徊!会看秋九‘旋风’至,且待春三逸舆催,知否‘子长’意致好?清歌檀板正悠哉!”这首打油诗里,三个绰号都在内了。

上海是畸形地方,亦有畸形命运。有租界时,靠欧美人势力,如同化外。租界被占领后,日军主力已在太平洋对美作战,无暇顾及中国一般居民,除物资渐缺,生活日紧,其他不受影响。车子我早已不用,司机仍留吾家,吾家一向只有佣人辞我,我不辞他们,尤其在患难时候。性元、懿凝走时,都留一个老佣人给我。这时水电都已有限制。我们晚上很早休息,饭菜从四菜一汤减至一荤一素,最后每餐只用一盘炒酱,荤素俱在其中。我向厨子解说,得家人同意,并非刻薄自苦,是对一般人的同情,厨子是抗战胜利后第一个辞我而去的人。司机张子翔识字最多,能读报,常在厨房读报给众人听。他会在字里行间,找出国军胜利和敌人崩溃情形,他解说“崩溃”就是“哗拉拉”,照他的说法,战事似已早该结束。我常觉得愈简单的人愈爱国,他们的爱国是无条件的。

我初到上海时,人心正在惶惶。传说北火车站大厦是日军最作恶的地方。这次的日军军纪非常不好,比传说中的庚子时代不相同。同时各处伪组织纷起,许多人认识不清起来。在国军节节败退,而国际轴心国闪电战成功的一段,是最可怕时期。一个很粗心的人来看我,他说:“黄夫人!你住在高楼不知外面情形,政府已经完全失去人心。”我说:“人属于国家,不属于政府,尽管不满于政府,不可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国家,亦将对不起自己,千万小心,勿听邪说!”我请此人说话留心,可能暗杀之风将开。暗杀是我们最反对的事,尤其出于政府,我们不要忘记二次革命,因何而起。我说此话,非有预闻,不过一种猜度,不久果有陆(伯鸿)案、唐(少川)案、周(恭先)案,后来正伪对杀,不知究有多少人。一个忧国而愤无处效力的人,我怕他彷徨,说“扶持正气即是报国,未有失人格以求国格者”。君怡曾受我请托,对进入内地的人曲意联欢,多给面子,我亦受他的托,婉转劝人定心,勿因甘言摇惑。我甚至诵花蕊夫人口占答宋太祖诗“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把“男儿”两个字说得很重。变态的人我都不再相见。有两个人使我十分痛苦,其一隔了五年,入而复出,忽然送信给我说,出处问题不欲有所争辩,一日突然而至,自述经过,我不发一言。此人述毕问我近状,我取一页我的《半生杂记》序文示之,文曰:“虽渺渺之身,沧海一粟,然为正为负,无不影响斯世之盈亏,能不悚然恐而懔然惧耶?”他看后起身告辞,说不来这一次心不能安,我请留得与国人相见之地,他说不再求谅解矣。此人困于色,至此,万想不到。又一人老实来告诉我要到北方去,他先述开战后一段经过,两国既作战,认识的日本人概不往来,首都将撤退前,日使馆的清水去找他,请再为万一之和平努力,即将其所说之点,写信送京晤王芃生君。王已赴汉口,乃求晤另一人,此人言某君亦认识当局,何不自达?他说国家紧急关头而乃如此!又说战事必延长,政府用焦土政策,不恤人民,人民何辜?他将尽保护之力。又对我说:“黄夫人!你研究历史,当向远处看。”于是我开口说:“天下岂有失去人敬意而能救人者!正因历史,一失足遗恨千古,虽孝子慈孙不能敢也。”连下去我说了些当年膺白期望之意,维护惟恐不足,拳拳之诚当有所知?膺白论此人为对日人才第一流,惟尚须多认识本国与世界。惜其不久即病,无此机会。我说到此,他闭目默坐,极感动之状,这感动是个人知己之感,对政府似更怨望。我又说:“我能继黄先生,效他掬诚苦口之言,而不能像他荐贤报国;虽然,报国岂必从政?途径正多,而叛国千万不可。”最后我说得几乎泪下,我说:“黄先生的政治生涯随其生命而终,他的风骨我将继之,有误传其主张者,我必声明。”次日,我心仍不死,再邀之,谓时间甚促,但必遵邀而来;再尽忠告,已经不及。闻此人后来做不少建设工作,病终前,犹言不得我谅解为憾。呜呼,此何能谅解耶?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