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重回上海(第4/4页)

我斟酌甚久而后记此事,心甚痛。当时不入于杨,则入于墨,有被暗杀,有被政府买回,有的间接取利。政府派出地下工作之人,亦有黑地昏天生活。我曾为黑白分明,大义所在,而和极好的朋友争执,争执得几乎绝交。我们的正气何在?我归罪于“政治”和“内争”。“内争”忽友忽敌,不惜结外援,夷夏之防甚疏。“政治”则得之者排斥异己,不得者不择手段,如吸鸦片欲罢不能。许多人的牺牲是可哀的,可警的。我大声疾呼“报国不必从政”,以中国而言,无宁“不从政”是报国,应之者很少的人。

我的心时时在莫干山,我放不下膺白遗给我的乡村工作。终抗战八年,莫干山是自由区,庾村是阴阳交界无人管,武康沦为伪县。原来的武康县政府迁在山后办公,我们的莫干小学搬在山上,与临时中学都受其管辖。性白第一次到沪,我与商定,小学是义务的,且膺白所倡,我们尽可能维持私立。“临中”本系应一时需要,如地方政府要办,即交出,我们作客不作主,减少麻烦。归县立后,我仍有一个时期的按月捐助,张竞心跟了“临中”迁徙,为“临中”校长。我这推让,为见到小器风气,有好事必攫为己有,不然即加以麻烦。弄得全社会活力毫无,生气窒息,这是为国家我不能恕的一件事。

莫干山难民最多的时候,为数约三四千人,曾有一个“中外难民救济会”施粥。参加者三个方面:苏州、湖州来的几个教士,在上海的莫干山公益会董事长叶揆初,和莫干小学校长郑性白;而性白实董其成。我对他说,教育的事我们独任,救济的事我尽居民一份之责,不得已时他可代我作些主。由公益会、莫干小学这些民间组织看来,保全莫干山大半由此。我后来看见一份教会的报告书,亦有山上办教育的事。有益于人,功不必谁居,我们都不在乎的。几个热心的教士,尤其一位明小姐,年事已高,最后离山,至可感佩。苏州的许攸之教士,往来沪与山之间次数甚乡,到沪常来访我,谈所见乡间情况,对游击队感想极坏,逼迫乡人钱财,至以蜡烛烧人臀部,为几斗米而伤人性命。他写了一封信给他们的大使詹森,中有很着重的一句:“如果人民不被爱护,战争不会胜利。”这封信不但先给我看,而且托我投寄,这时各国驻使正跟着中国政府迁移,我寄到汉口请外交部长张岳军先生转交。

中国的老百姓——尤其平常与政治无关的老百姓,无不赤子般的爱国,他们既不能远走他徙,亦没有资本逃避,他们是最对得起国家的澈底中国人。我寄出了许君的信,还念念不能忘此事。那时还有人视沦陷区的人为亡国奴,未沦陷的人亦无人管。我不得已写了一信,信致蒋夫人,要点有二:一、勿视沦陷区人民为甘心亡国,他们是被弃,而不是弃国,要维持其向心力;二、对游击队纪律之宜注意则更露骨言之。数月后接到回信说“完全赞同,后者尤当努力”云云。这些信都不曾留稿保存。我为许君的话所先入,此后数年每遇与游击队有关或可通之人,必恳恳为民请命。一个较熟的人告我,无饷故不能不就地筹,则亦惟有望其“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而已。

性白遇过几次险难:一次被土匪绑架,轿子到学校门口等他,他中途跳几丈石砌,受伤久而始愈,因他的机警报告公安派出所,匪亦破案。一次他下山查田,被敌军拘禁,幸他夫人镇定,代理校事。我得讯请甘可权君辗转到武康探望,时性白已由乡民保在伪县政府幽禁,待遇甚宽,他暗示可权叫我勿急,被拘四十五日而出。我闻讯时,大纲先告奋勇,我未知性白被拘的原因为何。恐系为吾家农村工作之代表,则大纲去多一人投罗网。可权在乡间系生脸,而关系与大纲同,二人皆勇于为友可感。性白的两个孩子在沪,念祖入院割盲肠,计嫂住院陪,大纲代表签字。忆祖患中耳炎,大纲每次抱同就医。

最可气的一次是我们的武康县政府派人捉拿郑性白,搜查其寓所,他的寓所即是吾家“白云山馆”。其时他正离山到沪,他到沪为接洽救济难民捐款,与我接洽教育经费。这两件在莫干山均是大事,在武康县下亦不算小事。性白动身,县长吴君知其事且促其行,嘱其速去速归。捉拿与搜查的消息到沪,性白在吾家,他将如何回去?不回去则工作交与何人?以后与当地政府如何相处?他的罪名为“态度灰色”,这有关人格的事我有义务为他澈底求个清楚。我自己写信给浙江省主席,那时已不是朱主席(家骅)而是黄主席(绍竑),我再申述我们的农村工作经过,郑性白是膺白请来办农村义务教育,爱国不后人,我以身家人格担保他,请指示以后办事方针;又请程远帆先生写信给教育厅长许绍棣;二函都由性白持以面呈。他坐海船到浙东,转丽水方岩——省政府所在地。战时浙江省有临时参议会,我被派为参议员之一,但未到差出席,曾由议长徐青甫代陈,亦由他告知开会情形。

事后查得山馆被搜查之故,为有人眼红性白有枪械。战前庾村工作中有两个小单位用枪,一是壮丁训练,一是“骑射分会”。前者属于我们的“乡自卫”,在保甲制度下;后者属于省。浙江省规定每县有一“骑射会”,因经费关系,应者寥寥,庾村有马有场有枪,故特准设立“莫干山骑射分会”,成立于廿四年(一九三五)九月十五日。那日杭州总会来的代表是航空署长周至柔,主任蒋坚忍,教育厅长许绍棣,公安局长赵龙文等,膺白带病出席,故我亦陪同参加。会里有向南京国术馆请得的弓箭,枪支系与壮丁班合用,山凹里有一打靶场,学校里有几辆脚踏车,还有膺白的四匹马:“苍松”“白鹿”“武康”“安吉”。莫干小学同仁都能骑能射,我与膺白都参加过打靶。枪十二支为“汉造七九步枪”,是蒋先生所送,向军政部领得,手续均合法的,膺白去世,我为郑重再呈报一次。抗战开始,性白得我同意,为国家有用,为地方免忧,将这批枪支呈缴政府。枪是战时内地最值钱宝物,有人以为性白手中定还有不少,故借题乘其离山之际,猝然来搜查,小人并无所得而去。这件事使我神经极不愉快,更加努力做得处处天日可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