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分道扬镳的雷纳和布丽吉特(第2/3页)

雷纳:只有我的狂热,而不是你的软弱或者所谓的理解,才能够阻止法西斯主义卷土重来。是的,我在同德国的过去作战。我期待着那一天,第三帝国的最后一名幸存者也咽了气。我盼望他们早日灭绝。或许到那时,我们才有机会建立新德国。

布丽吉特:你在做梦。什么也不会改变。要是今天你在台上,你会把其他人通通绞死。你的集中营将人满为患,不亚于往日的集中营。你和你的朋友骗不了我。两百年来,我们家的男人都是军人。但在你之前,他们至少都是真正的男子汉。父亲即使从狱中归来,也仍然堂堂正正,虽然弱不禁风,但还是保有了尊严。你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类非凡的新人。你们左翼除了刁难父亲,还有什么好做。想想你是怎样装饰自己房间的。可笑!后来,颈链上挂着“大卫之星”。再后来,肩上搭着巴勒斯坦披巾。你们还要弄些什么装扮出来?还用我再说下去吗?瞧瞧你自己。

雷纳:我一直在努力,要成为一类德国新人,而不是父亲那样的人。这有什么错?但他不想帮助我。他翻来覆去地啰唆军人的职责。他关心的只有责任和义务。不管什么政府,一旦上台,他就效忠。但人还有不服从的责任,又怎么办呢?这对他毫无意义。只有一次,他快要死了,才说了几句真话。他告诉我,那时,他和同僚私下议论,只有赢得战争,才能推翻希特勒,他们真诚地希望在战后建立一个民主社会。是战后!多么天真而又疯狂!他真地以为可以打赢战争。我到现在也无法想象。

布丽吉特:你不知道你说了些什么,或者你知道,但你故意歪曲事实。是总参谋部提醒希特勒不要进军奥地利,不要占领莱因兰和捷克斯洛伐克,他们甚至试图阻止对波兰开战。1938年,约德尔甚至说过,希特勒得到了全国上下的支持,只有总参谋部除外。可你就像个畜生,父亲老了,你也不肯放过,还要折腾他。侮辱一个衰病的老人,这也算你们的英雄主义?

雷纳:别自欺欺人了。有多少代了,人们唯命是从,服帖到了自虐的地步。从普鲁士军官到法西斯分子,有一个算一个,只会唯唯诺诺,父亲就是这个链条上的最后一环。我感到骄傲,因为我和其他人一道,打破了这个传统。两百年来,我们家族的男人传续了一个无条件服从的传统。感谢上帝,我挣脱了锁链,成为也许是一百五十年来的第一个非军国主义者。我不再在图板上布阵谈兵,想着这里杀人一万,那里伤人五千。

你说他都想了些什么,确实,你是对的,他在晚年成了一个和善的老头儿。我就是不明白,他怎么会做出那些事情。

布丽吉特:告诉我,你真的认为他是个杀人狂吗?或者所有这些都是一场闹剧?你见过他与集中营看守或党卫军刽子手拉拉扯扯?我信不过你。你满脑袋胡思乱想,歇斯底里。你大呼小叫,摔摔打打。到底要怎么样?你真该看看你自己,疯到了什么地步。还有你那些女人。有时,简直都可笑,从你房间里出来的那些末代嬉皮士,只穿条内裤,半裸着上身,酒气冲天。我总想问问你,你这样,是不是为了做给我们看,让父亲知道你有多么地反传统?要么你是想拿那些一闪而过的胸脯和大腿让我们震惊?资产阶级的逆子雷纳!太可笑了!你为什么不搬出去住?你为什么不拒绝使用家里的钱?你为什么不离家出走,找个地方从零开始?如果这样我还能理解,可你的反抗是由父亲付账的。甚至你抽的大麻,由父亲买单。你从没赚过一分钱。你真让我可怜!

雷纳:我用不着你可怜。知道你还可怜我,倒也不错,不过这对你、对我都没用,因为虽然父亲已经死了,我仍然恨他。我做的所有那些荒唐事,都是为了面对父亲和保护自己。不像你,我至少试过了。你的一生都在忙着顺应,你不仅拼命取悦他,还一步不落地追随着他。瞧瞧你丈夫!整个儿一个父亲的翻版。他也在银行工作,天知道,要是他继续溜须拍马,也许他会当上银行的总裁。每当你同母亲和你丈夫坐在桌前,我就可以在你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什么也没改变。你说话像他,做事像他,甚至读的书也一样。你可以为你的生活自豪,愚蠢地重复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但大体上你是对的,我输了。像你说的那样,我为了变一个人而做的一切可笑的努力,都没有结果。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输了?因为母亲和你不肯帮忙,而你要负主要责任,毕竟母亲嫁给了他。我忽然发现,我不是同一个人、而是同你们三个人斗争。面对你们三个人,我势单力薄。我认输了,无力重新来过。我像个孩子一样留在家里,生怕你们把我赶出去。我的抗争结束了,失去了目的。我完了。我的前途?我不需要任何前途,没意思。只要父亲阴魂不散,就没有前途可言,因为我根本不想过他那种生活。难道你认为我应当去银行求职吗?

布丽吉特:行了,别抱怨了。又来诉说你的苦难。你不是父亲的牺牲品,要怪也只能怪你那些稀奇古怪的要求和念头。我才不管你去不去银行求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求你帮个忙——别再哭闹了。我们谁都不容易,这个我懂。战争打败了,我们出身的这种家庭首当其冲,因为我们的家庭帮助发动了战争。我们所有人,不光是你,都倒霉了。想从这种一无所有的境况中、从这种深渊中站起身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们战败了,就像输了比赛的拳击手,强撑着回到更衣室,想慢慢地恢复气力。我们的肉体和心灵都有明显可见的比赛留下的创伤。一些人愈合了,一些人永远不能愈合,或许还要留给后人。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我们的苦难的命运。父辈制造了这一切,我们只能面对这种命运。但或许,它也是一次机会。我说不清,而且也看不到。我其实什么也不需要,只想能够平静地生活。让我们的儿女去转祸为福吧。

雷纳:这么说,你也和我一样放弃了,这倒让我有点信心了。我始终以为,你比我坚强多了。真奇怪!不过现在,我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和你更贴近了。我似乎突然不再计较你对父亲的感情。

布丽吉特:我很抱歉打破你的梦幻,不过你对我来说,仍然是过去那个陌生人。我不想分担你的痛苦。我处理问题的方法与你不同。我不怨天尤人,也不把自己当成无辜的局外人,和其他许多人一道,装得像是父辈的牺牲品。我不愿意那样,你明白吗?我不想成为一个让人可怜的人。没有任何人,只有我自己可以对我的命运负责。如果我和我丈夫的生活不过是父母生活的继续,那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我自己的意愿。我从没有放弃,不管我父亲是谁,他犯了什么罪。我不是凶手的儿女,不是纳粹分子的儿女。整个这场采访愚蠢透了。我不愿意被归为一种模式。我不愿意生活在心理学家的想入非非之中。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纳粹大人物的乖僻的子女。我认为自己是一个人,一个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我的所作所为,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和决定,如果听起来可笑或可怜,那也没办法。我从来没见过第三帝国,我没有加入“希特勒青年团”。我的邻居也没有因为他们是犹太人而被驱逐。我没有瞧着犹太人用牙刷洗刷人行道,自己还从中取乐。我没有参与过,用不着担惊受怕。我从没伤害过任何人。我是人还是一个影子?我必须同你保持距离,因为你生活在过去。我希望越少看到你越好,因为你萎靡不振、可怜巴巴的,搅得我心烦意乱。我没法帮助你,也不想帮助你。如果我伸出手去,抓住你求救的手,你会把我也拉下水。你说你想站起来,可是你两腿乏力,让你害怕。我不想和你倒在一块儿。你要愿意,你就在烂泥塘里打滚儿吧,但不要溅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