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因循守旧的西比勒(第2/3页)

从那以后,我让步了。我心想,这毫无意义。每次我们争论第三帝国的问题,总要扯上别的有关偏见的事,而这些偏见最终分析起来都与战争无关。犹太人和黑人是低人一等的民族,还有一长串他不能容忍的其他民族,如印第安人、希腊人、西班牙人。他总是理直气壮,从不退缩,无论在哪里,在附近的小酒店,还是当着陌生人,都一样。他还看不起所有与他不同的人。他蔑视所有胆小、不敢说心里话的人,即使他们听他诉说,而且表示同意。

他从不吝啬对人的蔑视。1967年,我与他一起游览地中海。那是我最后一次与父亲一起度假,最后一次试图与他一起分享欢乐。四百名旅客中有一半是聋哑人,这又引得他大发议论。我仍旧愚蠢地想和他讲道理。他打断我的话说,他宁肯要二百个聋哑人,而不要二百个黑人。对我认真说的话,他总是采取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总是断然拒绝接受。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我的想法不符合逻辑。一天晚上,我与一个上了年纪的犹太人跳舞,还开玩笑说可以想象嫁给这样一个人,这导致父亲大发雷霆。但两天后我们在以色列靠岸,他对码头上一些穿军装的青年男女又十分热情。

一年以后的1968年,我们最后决裂了。我一夜之间变“红”了。在波恩,我爱上一个共产党人,他借给我一本恩斯特·菲舍尔的书。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开始明白过去所发生的事情,很快便开始感到不安。当然,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几周后,我收到父亲的一封信。我拒绝回家与父母共度圣诞节,他发火了。他在信上说,他不能理解我的极端自私,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为黑人和越南人操心,这些下等人迟早会从地球上消失得不留丝毫痕迹。他说,我对男人一无所知,他们不喜欢别人把他们创造的东西从他们手中抢走。男人是有自尊的,而我恰恰不知道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母亲也在信上签了名,她完全同意。想想看,这一切是在战争结束将近二十五年后发生的,用的仍然是同样的语言,仍然是毫无变化的精神状态。

自那封信后,一切都结束了。我脱离了家庭,孤身一人,我的哥哥们也在背后伤害我。他们从不认为父亲的历史有什么问题。事实上,就那场战争而言,很难就什么具体的事情指控他。完全出于偶然,似乎当时发生的所有可怕事件,他都不在场。这样他在否认自己的纳粹身份方面没有遇到问题。然而在战争结束前的几个月,当他好像有可能被征召入伍时,他给他的大儿子写了一封信,像是在立遗嘱,用的都是那个时代典型的血与火的语言。我一想到自己与写信人的关系,就不寒而栗。

我父亲至死都是个法西斯分子。其实,他在战时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都无关紧要。你难以想象我的三个哥哥挨打的情形。有一次,我的一个哥哥背诗,稍一结巴,父亲就打他。我至今仍能听到他的叫声。母亲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出房间。她对我说:“父亲要杀了埃里希,我们还是走开吧。”后来我们住上了自己的房子,情况更是糟透了,因为没有邻居,不用担心被人听见。从那以后,再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了。要是让我选择的话,我绝不再住独门独院的房子。

我二十一二岁时,总想要自立。但是我的许多个性仍然使我感到害怕,尤其是缺乏同情心。我认为,我最害怕的,就是承袭我祖父母和父母的传统思想。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妇女在街上打她的孩子,但是我没有干涉。我站在一旁,一动也没动,因为我不喜欢那个小女孩。她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进行自我保护,所以我不喜欢她。

后来在女权运动中,我看到受凌辱妇女的照片,我本能的反应是,她们是自找的,她们为什么不进行自我保护?如果她们进行自我保护,就不会挨打。我只对那些保护自己的人表示同情。我的哥哥和我挨打时,也从未进行自我保护。对于所有的事情,所有可以想象的羞辱,我们都忍受着。

但是慢慢地,我开始变了。几年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孩子在欺负一个小孩。我在梦中的第一个反应是,他们只是在游戏。接着我看见他们把那个小孩倒吊在一根柱子上,用棍子打他的脚底。到这时,我仍然在想这是梦中,这是折磨人的手段。我向那个小孩走去,干预了这件事。那个梦在我一生中是个转折点。

1973年,我父亲死于癌症,那是他退休六个月之后的事。他病倒以后,我们的关系多少有些好转,我们宣布休战。他在临终前,态度多少缓和一些,也比较温和、敏感。我用很多时间来照顾他。而母亲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对他非常苛刻,不肯请个护士在家照顾他。我父亲得的是肠癌,她真是折磨他,只有他顺从的时候,她才给他灌肠。最后情况越来越糟,医生坚持让请个护士。

她那样对待一个将死的人,令我感到恐怖。我搬回家住,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我度过许多不眠之夜。

父亲死后不久,我认识了一个比我大二十岁的男人,现在我明白了,他就像我父亲一样——独裁、教条、盛气凌人。

如今,经过这些年的困惑,情况终于变了。我现在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幸福,我放弃了移民的念头。三年前,我还在考虑到南美去买一大片土地,但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甚至开始感到,在德国也很舒服。我意识到尽管这里发生了一切,或者也许就是因为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这里才是我的家乡。我看到所有丑陋的东西,也看到所有美好的东西,我意识到我不会有多大变化,事情也没有多大变化,一切都有可能重演。过去二十年那伟大的教育事业并未使人们真正改变。单靠书本学习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我在我接触的人身上发现了这一点。我的一个哥哥一时找不到工作,就痛斥身边的一切——外国人、工会、工人。但他一找到工作,就又变得和蔼可亲了。过去的痕迹依然留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即使是最轻微的混乱,我们也会马上向别人发泄,自己有过失也总是去指责别人。不幸的是,我在自己的身上也看到这一点。

有时我想,如果我在母亲有我的年龄就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子。我肯定会使他们成为我的牺牲品。现在我很高兴我没有孩子,而且也不打算要孩子。我不想像我母亲那样。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是我与她的这种疏远对我来说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