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7页)

第二天早晨,这件红蓝两色的大袍子总算做好了,玛拉玛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就接受了这件衣服。在她所生活的世界中,其他人一律是伺候她的仆人。这件衣服活像一顶新英格兰海岸上的凉棚,人们将这件华服从她的大脑袋上套下去穿好,把一缕缕黑发拨到外面垂在后背上,接着给她系好扣子,扯平腰身。最后,伟大的阿里义-努伊蹦了几下,让这件陌生的新衣服更贴身,接着她露出大大的微笑,对儿子说:“现在我是个女基督徒啦。”

她对传教士们说:“我们盼望你们来帮助我们已经很久了。我们知道,世界上还有更好的活法,希望你们能指点我们。在火奴鲁鲁,第一批传教士已经在教人们认字和书写了。而在茂宜岛,我将是你们的第一个学生。”她数着自己的手指头,坚决地宣布,“在月亮的一个圆缺之内——把这个记下来,柯基——我将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送到火奴鲁鲁去,还要捎上一条信息。”

这是个庄严宣誓的时刻,“西提思”号上所有的人都被这位位高权重的女人那坚定的决心深深地打动了。除了一个人,艾伯纳认为,玛拉玛身为无知的异教徒愿意来寻求训诫,这决心固然崇高,然而她的行动却大错特错。于是他走到她面前,平静地说:“玛拉玛,我们不仅仅给你们带来了字母表。我们来到这里,不仅要教你们如何书写自己的名字。我们还给你们带来了上帝的意志,除非你们能接受这一点,否则你们所书写的一切将毫无意义。”

这些话被翻译给玛拉玛,她又圆又胖的大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表情,只是坚决地说:“我们有自己的神。我们需要的是文字,是学会写字。”

“心中没有上帝,学会文字也是枉然。”艾伯纳执意又说了一遍,他棕黑色的小脑袋还不及玛拉玛的脖子高。

“别人告诉我们,”玛拉玛同样坚决地回答道,“读书写字能帮助天下所有的人,而白人的上帝只帮助白人。”

“他们告诉你们的不对。”艾伯纳仰着倔强的小脸儿,毫不退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玛拉玛并没有答话,她转过脸去看着女人们,问道:“谁是这个小个子先生的太太?”

“我。”杰露莎骄傲地说。

玛拉玛大为高兴,她见识过杰露莎给她缝制那件大裙子的时候是多么能干,于是她宣布说:“月亮第一次圆缺之内,这个女人教我读书写字。第二次圆缺的时候,换成这个人,”她用手指着艾伯纳说,“他给我讲解这种新的宗教。如果我发现这两种学问同样重要,那么两次圆缺之后,我会告诉你们大家。”

她对众人点点头,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船帆旁,命令仆人们给她解开扣子,脱下衣裳。接下来,她命令杰露莎给她演示怎么叠衣服。然后,她那巨大的裸体横躺在船帆上,一双脚在船尾晃荡着,胳膊朝前,下巴架在船帆边上。绞盘发出痛苦的吱嘎声,水手们只好把绳子抬起来扔到船舷另一边,詹德思船长喊道:“看在上帝份上,一切都挺顺利。千万别让她掉下来!”

这尊高贵的肉体一寸一寸地被放低到独木舟上,直到阿里义-努伊被推出船帆,被大家扶着站立起来。她把新衣裳贴在脸颊旁,扯起嗓门喊着:“你们现在可以上岸啦!”于是,“西提思”号上的小艇被放了下来,送传教士们去他们的新家。小船排成一排,跟在玛拉玛的独木舟后面,两名旗手一前一后在玛拉玛的小舟旁护卫,殷勤的仆人为她驱赶着苍蝇,而人高马大、赤身裸体的玛拉玛则紧紧地搂着她的衣裳。

在玛拉玛心血来潮地指定黑尔夫妇做她的指导教师之前,大家本来还没有确定谁会被分配到茂宜岛,谁又会去其他岛屿。现在,至少去茂宜岛的人选已经确定了下来。于是,趁着小船渐渐靠岸,艾伯纳仔细观察了一番这个分给自己的奇异迷人的地方。映入眼帘的是太平洋上最美丽的村庄——同时也是夏威夷的首府——拉海纳镇。海岸上点缀着一圈珊瑚礁,海浪在上面拍得粉碎,发出永无休止的轰鸣声,高高的珊瑚礁顶部已经破碎,裂口一律朝向海浪扑来的地方,白花花耀眼的一片。在海浪的尽头,有几个赤身裸体的儿童在玩耍,他们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光。

艾伯纳生平第一次看见椰子树,这种植物堪称热带地区的奇迹,其树干细弱易折,经常被风吹得弯了腰,谁也想不通它们究竟是怎么在危险的海岸上扎下根的。椰子林的背后是整齐有序、绵延通向几座小山的农田。放眼望去,整座拉海纳镇简直是一座巨大富饶、鲜花怒放的花园。

“那几棵黑乎乎的树就是面包果树,”柯基说,“它们给我们提供食物,可我在波士顿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几棵大脑袋的小矮树,那是海木槿,在这样炎热的地方,在它们的树荫下舒服极了。“

杰露莎凑过来说:“看着这些花园,这些鲜花,我才觉得自己总算来到了夏威夷。”

柯基骄傲地答道:“你眼前的这座花园就是我的家,就在那条小溪流进大海的地方。”

柯基所说的那片土地上种植着一排排的寇木,艾伯纳和杰露莎努力透过层层枝杈看过去,然而什么也没看见。

“是茅草盖的房子吗?”艾伯纳问道。

“是的。”柯基说,“我们的院子里有八九座小房子。从海上看去是多么美啊。”

“那座石头平台是做什么的?”艾伯纳问道。

“那是天神居住的地方。”柯基简单地说。

艾伯纳骇然望着那堆显眼的石头,他仿佛看到鲜血正从石堆上流下来,异教徒的仪式正在进行。他喃喃自语,念了一句祷文:“上帝保护我们免于异教徒的邪恶,”然后低声问道,“那里就是举行祭祀……”

“在那儿?”柯基笑道,“不,那只是家里人敬奉天神的地方。”

小伙子的笑声激怒了艾伯纳。柯基在新英格兰对教堂里的听众讲述夏威夷的野蛮习俗的时候,对宗教还怀有坚定的信念,然而他一接近自己罪孽深重的故土,信仰的剑锋立马就没那么锋利了。艾伯纳觉得这可真是怪事。“柯基,”艾伯纳严肃地说,“所有的异教偶像都为上帝所憎恶。”

柯基很想大吼一声:“这些不是偶像。这些并不是凯恩,或者塔阿若阿那样的天神。”然而,他是一位有着良好家教的夏威夷人,知道自己不应该与导师争辩,于是他平静地说:“那些都是与世无争的小神,是家里人的保护神。有时候女神佩丽会来这里与我父亲谈话……”他有些尴尬地意识到,这话听上去肯定十分诡异,于是就没有把“鲨鱼有时候也会沿着海岸线过来跟玛拉玛谈话”的事情说出来。“黑尔牧师肯定不会明白的。”他暗自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