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3/8页)

他怀疑草裙舞是不是又在墨菲的杂货铺死灰复燃了,可是溜到门口一看,里面秩序井然。艾伯纳又怀疑捕鲸手们跟克罗罗串通起来聚众淫乱,来到码头却只见几艘轮船在阴森森的月光下一片死寂。

他远远地站在码头一边,看着轮船发呆,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南边不远处的海岸线上有一点火光。艾伯纳没多想,只觉得是个捕鱼的举着火把在走夜路。然而火光并不像是随着渔夫的脚步移动,于是他嘟囔着:“不是一支火把,是好几支。”艾伯纳蓦然想起玛拉玛宅子里新盖的草屋和卡胡纳们,他跌跌撞撞地跳下码头,像条鱼似的游向那些火把。他顺着珊瑚礁的边缘走过堡垒,经过阿里义的府邸,直奔玛拉玛的住处。艾伯纳悄无声息地走在沙地上,那几支火把越来越亮,事情渐渐清楚了,人们一定是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庆祝仪式,却不欢迎他的到来。艾伯纳鬼鬼祟祟地顺着一棵棵椰子树摸过去,最后找到了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从那里可以偷看玛拉玛的房子。艾伯纳最先看到的是一群卫兵站在从大道通向宅子的大门口,他心满意足地想:“那些士兵是来挡着我的。我的人民到底在搞什么?”

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一袭亮黄色长袍的克罗罗从一帮正在大嚼烤乳猪肉的男人中起身走上前去,后面跟着六名披着羽毛斗篷的卡胡纳。他按下手掌,海滩附近的某个地方便敲响了一面晚鼓,接下来是另一面,最后则由一面高音鼓奏出一组有节奏的颤音。突然,人群中冲出六个女人——艾伯纳曾见过她们在宅子里唱赞美诗——她们上身赤裸,头戴红花,肩上围着磨得溜光的黑色坚果项链,脚上的鲨鱼牙齿脚链随着古老的夏威夷草裙舞的舞步叮当作响。

艾伯纳常常斥责这种舞蹈,实际上却从未亲眼得见,如今他看到那铁树叶裙在蹒跚的阴影里轻舞飞扬,竟发现草裙舞是如此的庄重优雅,舞女们宛若一缕缕摆脱了肉体的灵魂,那轻盈的摆动与晚风相互应和。她们从头部开始,一路向下扭动至丰满的双臂,继而延伸到她们的臀部,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跟我先前想的不同,”艾伯纳喃喃道,“我以为是光着身子的男男女女……”然而接下来的事情令他瞠目结舌,刚才那一刹那的赞许之意也倏然而止。一名唱颂者一跃而起,抢到众舞者面前,发出悲痛而豪迈的歌声:

伟大的凯恩,天堂的守护者,

伟大的凯恩,夜晚的守护者,

众神之首,万人之王,

凯恩!凯恩!凯恩!

参加我们的仪式,祝福我们的海岸!

艾伯纳难以置信地大睁着眼睛,看着克罗罗步出新建的茅屋,手里虔诚地捧着古老的凯恩之石。这石头早该被毁掉了,然而在克罗罗的守护下却得以幸存,如今又被放置在海岸边低矮的石头祭坛上。克罗罗把石块摆好,大声说:“伟大的凯恩,你的子民恭迎你归来!”在沉静肃穆的气氛中,夏威夷人排着队依次走过克罗罗身边,在祭坛上摆满鲜花,接下来卡胡纳们便诵起经文。一切结束后,克罗罗发出信号,鼓手们敲起比先前更加粗犷的节奏;草裙舞的舞者们的腰肢舞动得更加欢快;拉海纳的人民迎接他们的古老天神荣归故里。

艾伯纳曾为摧毁异教徒的偶像进行过一百多次布道,唱诵过两百多次赞美诗,可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块石头。他怀着憎恶的心情,着迷地盯着它看,这石头令崇拜者们敬畏、狂热,这奇妙的组合本身即证明其力量真实不虚。小个子传教士在这石块身上大大领悟了自己此前未知的夏威夷:这种执著的宗教热情,永恒的历史使命感,还有其历史本身的神秘莫测。这祭坛令这些异教徒的力量得以存续,艾伯纳一心要冲过去将它打翻在地。

从新盖的草屋里走出一个男人,艾伯纳忙把目光从那石块身上转移到他身上去。出来的正是柯基・卡纳克阿,他面色狂喜、如痴如醉,肢体的机械移动表明他正处于深度催眠的状态中。柯基腰部以上一丝不挂,身上涂满了油,下腹部围着棕色的塔帕树皮布,左臂缠着一块羽毛斗篷。他戴着传统样式的头盔,一柄直立的发梳将头发从脖根梳向前额,脖子上还挂着人发项链,下面吊着巨大的钩状鲸鱼齿。

他举步走向凯恩,一位祭司诵道:“这无瑕的男子,他已来到。他有黑发,有红发,他体态凛然,双肩以下至窄臀呈三角形。他后背平直,毫无缺陷瑕疵。他的头颅自儿时起便被刻意训练,呈方形。他的目光摄人心魄,仿佛那诱使鱼儿进入池塘的树木。他便是那无瑕的男子,他已来到这里敬奉凯恩!”

年轻的阿里义恍惚着步入祭坛,深鞠一躬,高声喝道:“伟大的凯恩,原谅你的儿子,请你重新接纳他。”阴影里的艾伯纳暗暗祈祷:“原谅他吧,万能的上帝!他陷身在恶人的行列中,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接下来,一个更大的打击等着艾伯纳。妮奥拉妮从离草屋很远的地方走了出来,她身穿金色塔帕树皮布,佩戴着玛拉玛那条广为人知的鲸鱼齿项链。她的发间插着鲜花,迈着庄重的步伐走向祭坛,祭司喝道:“这无瑕的女子,她已来到。她的皮肤无可挑剔,温柔软嫩好比那大海的波浪,光滑亮泽犹如香蕉树的花朵。她比桃金娘花瓣更美艳,比面包树的初蕾更动人。她的气息通过那笔直的鼻梁向外呼出。她前额光洁,饱满低垂。她双唇丰满,背部平直。她双臀浑圆,如明月般洁白,又如茂宜岛的地基般坚实。她便是那无瑕的女子,她已来到这里敬奉凯恩。”

兄妹二人接连叛变,艾伯纳震惊了,他喃喃道:“他们不可能又皈依了凯恩!他们明知道《教义》里是怎么说的。柯基上过耶鲁大学。他们都是公理会信众,都是我的教民,我不许他们这样做。”

如此举动可谓彻底叛教,然而这只不过是序幕,下面的才是重头戏。从卡胡纳的队伍里——今夜他们大获全胜——走出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祭司,披着一袭艾伯纳从未见过的黑色塔帕树皮袍,对凯恩狂热地祈祷了一通之后,这位祭司将树皮袍在夜空中一旋,待其完全抖开披在这对兄妹的肩上,随即朗声道:“即刻起,你们将永远同享这一袭塔帕袍!”说罢,祭司便领着这对兄妹走向那座事先准备好的房子。

鼓点陡然间狂乱起来。舞者的动作随之变得粗俗,方才的美感荡然无存,卡胡纳们唱道:“妮奥拉妮和柯基成婚了。”艾伯纳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了。他从藏身的地方一跃而出,挥着手里的粗树枝嚷道:“十恶不赦!十恶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