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8页)

人群吓了一跳,艾伯纳不等他们出手抓人,便跳上祭坛用手里的木棍猛地一扫,将那神圣的凯恩之石打翻在地。他狂怒地踢着念珠藤树枝还有那块石头。之后,艾伯纳扔掉大棒,沉着脸朝柯基夫妇走过去,一把扯下黑色的塔帕树皮,吼道:“十恶不赦!”

夏威夷人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克罗罗在两位卡胡纳的帮助下扭住了艾伯纳的胳膊。然而他们知道,艾伯纳是另一位神明手下的祭司,其所作所为不过是忠于职守罢了,因此几个人的态度十分温和。克罗罗轻声请求道:“亲爱的朋友,请回去吧。今夜,我们将与另几位神明恳谈。”

艾伯纳挣脱开来,用手点着柯基吼道:“这在上帝眼中是暴行!”柯基木然地看着艾伯纳,于是艾伯纳吼道,“柯基,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身材高大的青年头领盯着他的老朋友,喃喃道:“我曾请求您,黑尔牧师,请求您让我做一名牧师。如果您的教会不接受我……”

“做牧师?”艾伯纳喊了起来。刹那间,藏在黑夜中的全部秘密——草裙舞、顽强的凯恩之石、鼓点,还有那几个卡胡纳——一股脑向他袭来,使他不堪重负,艾伯纳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做牧师?”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最后,克罗罗温和却不容抗拒地捂住了传教士的嘴,叫人把艾伯纳从典礼上拖走,可这位一心守护上帝的矮小男人挣脱了,他差一点就又冲回到了新婚夫妇的身旁,可惜又被众人按住了。

“柯基!”他喊道,“你要继续举行婚礼吗?”

“正如我父亲曾做过的一样。”柯基答道。

“可耻!”艾伯纳悲叹道,“这将使你置身于文明的界限之外……”

“住口!”一个专横的声音喝道,艾伯纳咽下了后半句话。妮奥拉妮走到艾伯纳身边,轻声细语地说:“马库阿・黑力,您广受拥戴,我们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伤害您。”

艾伯纳看着这位头戴鲜花的美丽少女,以同样冷静的语气反驳道:“妮奥拉妮,你受到这些男人的蛊惑,即将犯下深重的罪孽。”

阿里义-努伊妮奥拉妮并未争辩,而是指了指黑黢黢的山丘说:“过去我们顺从自己的神明,那时山谷里熙熙攘攘。现在我们试着顺从你们的神明,可我们的岛屿堕入到绝望之中。死亡、恶疾、大炮、恐惧,这些就是你们送来的东西,马库阿・黑力,但我们知道你并非存心如此。我身为这里的阿里义-努伊,如果无法留下子嗣,那么由谁来继承夏威夷的灵魂,使它生生不息呢?”

“妮奥拉妮,亲爱的小女孩,你是我的希望,有成打的男人,这里就有,他们巴不得成为你的丈夫。”

“可是,他们的孩子能当阿里义-努伊吗?”妮奥拉妮反问。这完全是异教徒的逻辑,艾伯纳大为震怒,他后退一步,用沮丧的声音说:“十恶不赦!玛拉玛会从她的坟墓里诅咒你们!”

后来,克罗罗承认他本不该说这话,然而当时他却忍不住挑衅道:“你以为玛拉玛临终前下了什么命令?”

小个子传教士惊骇万分,汗津津的棕色头发在火把的照耀下一闪一闪的。他白着一张脸,瞪着克罗罗。这位阿里义说的是真话吗?这大逆不道的仪式当真是玛拉玛的遗愿吗?想到这种可能性,艾伯纳感到一阵无法承受的厌恶之感,他踉跄着摸出这座大宅子。那边,卡胡纳们把凯恩之石重新摆好,庆祝婚礼的鼓点又敲响了。

艾伯纳顺着黑漆漆、灰扑扑的街道昏头昏脑地往前走。最近这几年里,他脚下的铺路石见证了多少变迁!艾伯纳看见了国王的堡垒,看见了蔑视上帝、跟传教士作对的美国人开的商店。一艘艘捕鲸船舒舒服服地停在水道里,那是他永远的死对头。而在墨菲的小酒馆里,有人正寂寥地弹着六角手风琴。眼前的一切与他那遍布伤痕的灵魂是多么格格不入啊。

浓黑的深夜里,艾伯纳离开镇子,走上一块遍布石块的贫瘠田地。他摸索着攀上一丛矮树,坐在树根上,回头看着自己那片冷清的教区,好像那里再也不归他管了似的。往南看去是异教徒们的鬼火。往水道那边望去,能看见捕鲸船上摇曳的夜灯,中间隔着一片破烂的民房,盖着茅草屋顶。这镇子实在太困苦,太肮脏了。多么悲惨!他在拉海纳镇留下的印记是何等得微不足道,而他所拯救的又是何等得无足轻重。玛拉玛哄骗了他,柯基背叛了他,伊莉姬跑到哪去了只有上帝才知道。而如今,连最温柔的妮奥拉妮也弃他而去,而且还谴责了他的教会。

他只有一件外套,已经穿了差不多十年;上帝连一条合体的裤子都不曾送给他;他只从遥远的波士顿得到过几本学术书籍,而这还是他苦苦哀求的结果;他的妻子在破败的草屋里过着苦役般的生活。艾伯纳一无所成。眼下,小镇的天空渐渐破晓,艾伯纳的灵魂在屈辱中煎熬。他细细打量着粼粼波光的海面,打量着那似乎在挖苦嘲讽他的捕鲸船,打量着那一座座宅院,院子里的火把正慢慢燃尽。艾伯纳有种强烈的欲望,他想请求上帝降下《圣经》中的天雷地火,毁灭眼前一切的信众,只留下传教士之家和住在里面忍辱负重的人。

“大洪水!山上刮来狂风!瘟疫啊!毁灭这个地方吧!”在艾伯纳恳求上帝施刑的时候,那十恶不赦的夏威夷邪神却在酝酿一次行动,给艾伯纳带来奇耻大辱。就在明天夜里,女神佩丽会亲访她的虔诚信徒克罗罗,这次会见产生的影响将如同阴魂般纠缠着艾伯纳・黑尔,长达数月之久。

约翰・惠普尔早早起床打扫店铺,却看见艾伯纳从山上摇摇晃晃地回到镇上。他跑出门外,抓住小个子传教士问道:“艾伯纳,出什么事了?”

黑尔刚要解释,可那些淫邪的语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一言不发,犹豫了一会儿,甚至没法稳住眼神,于是只朝着一群从王宫顺着大道走过来的夏威夷人指了指。这些人头上戴着念珠藤,脚步轻快,还带着一面鼓,一如千年前那样胜利般地行走着。艾伯纳有气无力地说:“问他们吧。”说完便跌跌撞撞地回家睡觉了。

那天稍晚些时候,艾伯纳给火奴鲁鲁的传教士委员会寄了一封信,报告说:“今天,1832年1月4日,凌晨四点,在玛拉玛的旧宫里,卡胡纳们取得了胜利,那个可怕的行为得以实施。”

到了白天,卡胡纳们占了一卦,发现这桩婚姻十分吉利,于是都感到很满意。他们安慰柯基说:“今天夜里,你为夏威夷做了一桩好事。神明们不会忘记的,你的孩子出生时,你便可以回到你自己的教堂里去当牧师了。”神明们挑选了某些人授以重任,这担子压得柯基浑身战栗,他知道一切都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