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4页)

我们必须知道,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本地原住民的处境甚至比不上客家人。事实上,王将军的叛军不喜欢爬山,所以在低地村发生的强暴、绑架事件比在高地村发生得多得多。然而,每当那条狂暴的河流暴发周期性的洪灾并引起饥荒,整座村庄都面临着灭顶之灾的时候,这种局面便会暂时停止。

那些年月十分艰难。到了1865年初,苦日子终于到了头。一位远近闻名的大富豪造访了低地村。一个半月之内,这个颇有才干的本地原住民便打破闸门,分流河水,救下了村民。他买通了叛变的王将军,后来又把他献给了官府。这下,全村人不仅高枕无忧,简直是一片欢腾了。这个创造奇迹的男人是本地原住民,他个子瘦高,头脑精明,叫作姬春发,意味着兴旺发达的春天。五十二年前,他在低地村呱呱坠地。到了1846年,他移民到加利福尼亚,在金矿干活,攒下了一万一千美元。按照低地村当时的标准来看,这简直是顶级富豪了。

他在村里来回转悠,为姬家做了不少重大的决定。现在他在姬家的地位实际上就是不挂名的族长。他拖着长长的辫子,戴着镶了一圈蓝绸子的瓜皮帽,身穿灰色的及膝绸大褂,扣子系得严严实实的直到脖子,脚上穿着厚重的绸面鞋子。他瘦瘦的身材有种说一不二的派头,他浑身的干劲儿则使他成为村子里当仁不让的独裁者。在加利福尼亚,他学了不少英文,汉字却一个也不认得。他学会了计算百分数,所以一放下行李,他就迫不及待地把钱借给了亲戚们,每年收人家四分利。

姬家人景仰地问:“你这样的人,又不是当兵的,怎么敢跟王将军叫板呢?”他狡黠地笑笑说:“要是你们比美国人聪明,对付王将军这样的傻瓜就非常容易了。”当然,这个答案本地原住民们根本听不懂,于是他们说:“我们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

姬春发信奉一条万法之法,他说:“在北京,咱们有个男人当皇上。可我发现,在这个世界上,钱才是皇上。”

“你给王将军送钱了?”村民们追问。

“我给了他不少,够他逍遥一阵子的。”春发叔说,“然后我又把他的住处告诉官府,说如果他们能绞死王将军,我就出一笔钱,这事儿就成了。”

关于春发叔在美国是怎么挣来那笔钱的,姬家内部有不少议论。最后,有人当面问了出来,春发叔说:“美国有金矿,挣钱很容易。还有一群一群的男人往地里埋电报线,挣钱也容易。跟你们说,干什么最容易挣钱?修铁路。你们觉得,我带回低地村的钱就只有你们看见的这么多?哦,不,我的朋友们!这些钱,我在金矿里只消一年就能挣到。我给矿工们洗衣服,给他们做饭。我的钱财全放在香港的英国银行里呢!”说着,他掏出一本存折给大家看,可只有他认识上面的字。

春发叔的美国故事勾得人心里痒痒的。有一回,他说:“加利福尼亚州最大的好处不在于容易挣钱,而是女人。男人可以娶三个印第安老婆,还有无数个墨西哥老婆。错开时间就行。”小伙子们听得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吵着要他再讲详细些,可春发叔已经讲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我的想法是,”他对围成一群的族人说,“要把咱们的祖宗祠堂修成公认的中华第一。咱们要向先祖商王姬发致敬,咱们都是他的子孙。”说着说着,他的脑海里便想象出那位三千年前曾入侵高丽的显赫公子。他告诉族人们:“美国人很奇怪,他们连自己的爷爷是谁都不知道。我们要让姬公子重新名扬中华。”春发有一位一事无成的大哥,叫作姬春空,他才是名义上的族长。春发处处小心,尽量不去篡夺他的权威。可在具体问题上,这位精力旺盛的加利福尼亚人常常独断专行,由于大家要仰仗他的钱财,便也原谅了这一切。于是,当一年一度的清明节来临之际,德高望重的男人们都要回来祭祖。春发派遣使者传令:“姬家全族老小必须回祖宗祠堂过清明节。”他花了将近一千美元,把那座低矮的、镶着瓷砖屋顶的建筑物修缮了一番,那里是姬家宗族的精神归宿。

其中有位信使南下到澳门去送信。澳门归葡萄牙管辖,与香港一衣带水,是个藏污纳垢的弹丸之地。信使来到一个叫作“春宵院”的风月场所,把信捎给了一个长相英俊、双眼炯炯有神的小伙子。这小伙子在妓院里负责做饭,也帮忙干些杂活。他名叫姬满基,时年二十二岁,有一根轻巧的小辫子、一双赌徒的手和一脸媚笑,天生善于投机取巧。姬满基的父亲希望儿子将来成为一名稳重渊博的学者,于是给儿子起名“满基”,寓意为“厚实的地基”,可儿子对念书根本没兴趣,却学会了诱良为娼的勾当,跟常到澳门来的欧洲水手赌钱时也是花样百出。低地村的信使来时,年轻的姬满基正值春风得意,运气好得惊人,所以根本不舍得离开澳门。

“告诉我父亲,”他说,“今年我肯定参加不了清明祭祖了,让他替我向祖宗们磕头吧。”

“不是你父亲派我来的。”使者说。

“他过世了?”年轻的赌棍着急地问。

“没有,他还健在。”

满基松了一口气,问道:“那叫我回去的是谁?”

“你叔叔,春发。”送信的说。

妓院伙计年纪太小,早已想不起这位叔叔了,毕竟春发离开本地原住民村的时候,满基只有三岁大。于是他决定不服从命令。

“我今年回不去,”他说,“澳门这里生意正顺。”他指着刚刚粉刷过的妓院和旁边赌场里描着的金龙说道。

接着,送信人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位年轻的皮条客的命运也由此改变。信使说:“春发叔回到咱们村,身上带着好几百万美元。”

“他那么有钱?”大侄儿的脑子转得飞快。

“他特别有钱!”送信人的声音里满是敬畏。

“咱们马上动身。”满基不容置疑地说。

他去见妓院老板:“我父亲叫我回低地村。”这话十分具有说服力。

“那你就得回去。”也是本地原住民出身的妓院老板明白这个道理,“儿女必须孝顺父母。要是你在村里再找到些姑娘,就把她们带回来。咱们这儿一直需要本地原住民姑娘。”

满基和信使顺着河岸徒步走回村子。一路上,和煦的春风拂过两人,看着一片片稻谷地节节拔高,萌发出点点新绿,两人禁不住心潮澎湃。当他们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家乡,看到祖宗祠堂已经涂上了打眼的亮红色时,满基不由得吹起了口哨:“哦哦哦,他肯定是个大财主。”这天正是清明节,他赶紧回家去跟叔父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