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4页)

春发叔对这个大侄子印象深刻,他看出满基跟自己一样机智聪明。

“在妓院里干得怎么样?”他问。

“挺好。”大侄子规规矩矩地回答,“从欧洲人身上总能捞点油水。可我大部分的钱都是跟水手赌钱赢的。”

春发叔仔细打量着这小伙子的双手,然后说:“你应该去美国。”

“在那儿能发财?”

“发财!我的亲大侄儿,本地原住民要是在美国都混不下去,那他肯定是笨到家了!”一看这小子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了,春发便聊起他最喜欢的话题,“在美国,发财简直容易得不像话,你只要记住两件事。美国人根本不懂中国人,可对咱们却有好多改不掉的偏见。要想发财,你就永远不能跳出这些偏见。更麻烦的是,他们那些偏见总是自相矛盾,所以当个华人并不总是那么容易。”

“我不明白您说的。”姬满基插嘴说。

“你马上就明白了。”叔父答道,“首先,一些美国人相信,所有的华人都是笨蛋,所以你必须装出一副傻样;第二,另一些美国人相信,咱们都特别聪明,所以你又得做出一副精明的样子。”

“一个人怎么能又傻又精呢?”年轻的皮条客问。

“我没说你得真的又傻又精。我说的是,你得做出那副样子来。”

“怎么可能?”爱赌博的俊小伙儿问。

“我离开美国的时候,身上带的金子值四万一千美元,这就是因为我想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春发叔得意扬扬地说。

“比如说呢?”后生小子虚心请教。

“比如说那些金矿吧,”去过加利福尼亚的人说道,“有两年时间,他们看着我从一个工棚来到另外一个工棚,我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可他们觉得:‘他是个愚蠢的中国佬,什么也看不明白。’我得承认,我确实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装这个糊涂。等我学得差不多了,就来到了旧金山……满基,你去美国的时候,一定要去旧金山。那城市多壮观!啥都有!”

“那什么时候该装聪明呢,叔父?”年轻人插嘴。

春发喜爱这小子刨根问底的劲头,于是接着说:“在旧金山,我找到所有新来的,告诉他们:‘我能告诉你们买哪块地。’于是他们就暗地里传说:‘这些华人特别聪明。要是谁知道好地在哪里,非他们莫属。’就这样,我就发财了。”

“又傻又精,”年轻人谨慎地说,“还真是件难事。”

“不一定。”叔父纠正道,“你看,美国人自己愿意相信,所以你也用不着太费劲。只有你想在同一天之内,甚至在同一时刻,让同一个人相信你又傻又精的时候才难,就像铁路帮那件事。”

“那是怎么回事?”满基问。

叔父开怀大笑起来:“那儿有一个美国老大。你去美国的时候,满基,千万别想着当老大,就算人家请你当也不要当。反正,要是我想给黑帮开餐馆,要是我想自己定价,我就得得到这个老大的允许。开始我一点儿进展都没有,直到有一天,他绝望地喊道:‘你这个见鬼的中国蠢佬!’然后我就知道,这件事用不了多久就得听我的了。因为,如果你要是搞得老大对你喊:‘你这个见鬼的中国蠢佬。’这就说明一切顺利。”

春发叔的这段故事没讲完,因为他想起来,明天头遍鸡叫时,全家就都得起床参加祭祖仪式。于是,当这座河畔的小村庄陷入沉睡,当祖先们的幽灵为白天要举行的仪式各就各位时,那位多年来主持祭祖仪式的老更夫便拿好锣和锣槌,等待着三更的到来。

“清明!”他高声喝道,不仅说给生者,也是说给死者。他沿着通向祖宗祠堂的蜿蜒小路走下去,手里敲着锣,欣慰地看见几座低矮的房子逐渐亮起了灯。一位年轻的祭拜者急急忙忙地点起了祠堂的火把。于是,不等黎明的第一缕微光从东方洒下,低地村便被唤醒了。满基那位不得志的父亲在祖宗祠堂里坐了正座,忙着张罗的是咋咋呼呼的春发叔。他跑前跑后地指挥着,姬家上下都听他差遣。

澳门妓院小伙计姬满基离开自己家,迈着庄严的步伐走向祠堂。祠堂门口有九级擦得一尘不染的台阶,通向摆放着祖宗牌位的凉亭。满基摆好祭品,给为家族带来荣耀的几位祖宗行了礼。礼毕,他离开凉亭,跟其他族人一起在旁肃立。与此同时,他父亲一直在喃喃祷告,而叔父的话则像炸雷一样响了起来:“我要把这边的地买下来,那边的也买下来,你现在看到的实在算不了什么。这里将会有一座宽敞的祠堂,现在放牌位的地方,以后不用木头,要用最上等的石头。姬家将以荣华富贵闻名于世。”说完,春发叔的眼睛骨碌碌直转,落在了站在他面前的一大家子人身上,心里暗自叹道:“这些可怜的穷鬼,一年年在这里挨饿,他们本来可以到美国去发财的。”然而经验告诉他,姬家人并不是那种愿意走南闯北的冒险家。这样一想,对于自己竟拥有这样的勇气,春发叔便沉醉在自我欣赏之中了。

正因如此,所以黄金谷遇到一桩前所未有的奇事时,春发叔事先一点准备都没有。那是1865年4月19日,稻谷地刚刚从洪灾中缓过来,一个广州商人来到了低地村,身后还跟着一个美国人。一般情况下,任何从广州码头过来的外国人都会被就地处决,但这个人不一样。他以学者身份提出要在中国内陆自由通行,并且得到了批准,所以眼下,他站在明朗的春日阳光下,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这片异域土地。

广东商人只用了大约四秒钟就意识到,在这个村子里,春发叔是个大人物。他单刀直入:“这个外国人是从‘檀香木之国’来的,要雇人在甘蔗地工作。”

春发站在原地,心潮澎湃,他的记忆跳转到了一个难忘的日子。那天,船只在火奴鲁鲁停靠,他得到允许,可以走上码头去看看城市掩映下的翠绿群山。那短短的几个小时是多么精彩,多么富有美感啊!风暴刚从山顶袭来,春发叔望着大量的雨水喷涌而出,就好像上天垂爱,给肥沃的田地盖上一条毛毯似的。

“檀香木之国!”他喊了起来,“去那里简直就像到了天堂!”

他一阵狂喜,跑进了自己的房子,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檀木箱,这是他在广州买的,专门用来存放丝绸。他把箱子传给家人看,嘴里说着:“闻闻看!在他说的那个国家,一天二十四小时空气里都是这种气味。”

“那里比美国还好?”他侄子问。

春发犹豫了一下。他热爱加利福尼亚州那些冷冰冰的山峰,也爱旧金山的壮丽美景和墨西哥的女歌手,然而他就是忘不了檀香木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