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6页)

1869年11月,夏威夷的夜寒凉如水,白日一天长过一天,太阳半挂在空中。妮奥拉妮眼看着病情垂危起不了床了。惠普尔医生下了断言:“我瞧不出她哪儿有毛病,可她显然没法再出门了。”一听这话,霍克斯沃斯船长便回应道:“妮奥拉妮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群岛的阿里义-努伊,只要她还能勉力维持,就得跟我一起四处走访,她觉得自己非得留在她的同胞之中不可。”

夜里的寒气更重了,霍克斯沃斯船长又给妻子加了几块披肩,将她裹紧。有一回妮奥拉妮显得虚弱至极,几乎要垮下来,船长便问她:“亲爱的,你愿不愿意今晚就待在家里?”

“不,”她说,“我为什么要待在家里?”

于是他扶着她坐进马车,他们并没有直接沿着布列塔尼亚大街行驶,而是顺着国王大街和努乌阿努大街往下走。他指给她看一个个地方,仿佛她是第一次来到火奴鲁鲁观光的游客。“我们要在那儿建一座新的H&H公司的收货仓库。”他说,“我提出要在这里置块地,建办公大楼。在那边华人待的地方开家商店,卖蔬菜和肉类。”

船长摸着火奴鲁鲁咚咚跳动着的有力脉搏正向着新生活狂奔而去,与此同时,他的心也与即将耗尽生命的爱妻紧紧相连。那天,在休利特家的晚宴上,他跟人换了位子,好紧挨着妻子。妮奥拉妮迟疑了片刻,船长却泰然自若地说:“这有可能是妮奥拉妮夫人最后一次跟朋友们共进晚宴了。”然而她的身体却有所复原。12月时,她跟丈夫说,自己最爱的就是夜里陪他在马路上坐着汽车兜风。于是,在12月的第八个晚上,船长让人备好马车,带她到惠普尔家吃晚饭,可是玉珍一见妮奥拉妮像个瘦骨嶙峋的棕色幽灵般走进餐厅,吓得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天的晚宴上,霍克斯沃斯船长把大家吓了一跳——妮奥拉妮除外——他语出惊人:“妮奥拉妮的母亲,就是那位伟大的茂宜岛阿里义-努伊,她临终时,她的丈夫曾经偷偷爬进房间,给她带来山里的念珠藤。我觉得,一位夏威夷女士没有念珠藤花环是可耻的、不体面的事情,所以我已经打发人去山上弄些念珠藤来,带给我的阿里义-努伊。”

他走到门口,冲马车夫打了个很响的口哨,那英国人便拿着念珠藤花环一路小跑着过来,霍克斯沃斯船长把带有香味的藤条挂在妻子肩上。然后他在一张很远的椅子上坐定,一字一顿地说:“我第一次看见妮奥拉妮是在1820年,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我看见她踩着块冲浪板,一丝不挂,像一尊女神似的往海岸上冲。你们知不知道,我第二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1833年。我到她家去,我敲开门,对她说的头几个字就是:‘妮奥拉妮,我来娶妻子。’你们知道她对我说的头几个字是什么吗?‘霍克斯沃斯船长,我跟你上船。’于是我们就登上了‘迦太基人’号,而她从此再没离开过我。”他冲妻子一笑,“看看今天人们是怎么订婚、怎么结婚的,我得说,他们骨子里真是不懂浪漫。”他朝妻子眨眨眼,然后看看客人们。

“对于你们这些还没讨老婆的小伙子,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建议。到海边去转转,等着那个美丽的夏威夷少女一丝不挂地冲着你踩水过来。娶了她你绝对不后悔。”

那天夜里,他带着病危的妻子回了家。从此,妮奥拉妮再也没有在火奴鲁鲁的大街上露过面。她死得十分蹊跷,简直可以说是离奇。没有哪个医生说得清她的死因,然而她自己显然乐于离开人世。她属于这个至情至性的民族,是其中最高贵的一分子,她的离世如水到渠成一般。十二月底时,她宣布:“我将会在一月初死去。”悲伤的消息传遍了夏威夷社区。那个冬天的每个节日,都会有很多身高体胖的女人来到霍克斯沃斯家门口。她们赤着脚,带着鲜花:“我们来悼念姊妹。”她们在妮奥拉妮的病榻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言不发,直到黄昏来临。她们像是思虑重重,魂不守舍地离开,只留下鲜花。妮奥拉妮弥留之时唤来女婿,就是那位留着黑胡子的枢密院成员弥加・黑尔,指示他说:“照顾好夏威夷,弥加。好好辅佐国王。”

“每一次与国王会见之前,我都会祈祷,希望上帝指引我走上正确的道路。”弥加安慰她。

“我不想让你仅仅虔诚,”她说,“我想让你明辨是非。”

“只有通过祈祷我才能明辨是非。”他反驳。

“你决心把夏威夷带进合众国?”她问。

“我会亲眼见到这一天。”他坚持说。

妮奥拉妮流下眼泪,说道:“对夏威夷人来说,最悲苦的莫过于那一天的到来。在你的胜利之日,弥加,善待你的妻子,设身处地地为她想想。玛拉玛当然是你的贤内助,但若哪天你灭绝了夏威夷王国,她也会憎恨你。”

弥加・黑尔一向擅长自我克制,可刹那间,他也想放纵自己的情感,这毕竟是他最后一次与这位刚强的岳母促膝谈心,然而,就像《旧约》中那位先哲一样,弥加竟鬼使神差地说:“国事不可以宿命论断,妮奥拉妮,这是大势所趋。”

她答道:“民族前途也不可以宿命论断,我族人的宿命终究是一场悲剧。”弥加深鞠一躬,转身欲走,然而妮奥拉妮再次叫他回到病榻旁:“我想跟你一道祈祷,弥加。”弥加双膝跪地,妮奥拉妮忏悔道,“上帝啊,请你明鉴这位留着胡子的、执迷不悟的年轻人,用仁爱之心和洞察之见来激励他吧。”

妮奥拉妮的葬礼在玛吉吉墓地举行,霍克斯沃斯船长不肯离开她的坟墓,引得人们一阵悲恸。他在那里流连忘返几个小时,他没有眼泪,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一味站在她墓旁。他的目光越过火奴鲁鲁,越过海港,然后落到钻石山上。威基基海滩的海浪一波波涌来,霍克斯沃斯看见一个个小小的人影在海浪上踏浪而行,蓝天下一朵朵白云堆在地平线上,那底下就是大海,那不知疲倦、狂怒奔腾的大海,维系着他全部生命的大海。

“我的一生多么不平凡,”他心想,“我这一生的每一天,我都不愿意改变。即便到了今天,在海里的某个地方,抹香鲸在繁衍,我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上吧,鲸鱼们!很快就会有人跟我一样,把鱼叉扎进你们的身体。趁你们还活着,尽情享受吧!”

霍克斯沃斯船长向来不大喜欢跟孩子们在一起,对他们不管不问。现在妮奥拉妮走了,他突然之间成了慈祥的一家之主。渐渐地,霍克斯沃斯的一大乐事便是召集儿子和三个女儿全家,他本人和蔼可亲地坐上首座,挥霍着自己的魅力和深情。他慨叹自己在南太平洋上的往事,在中国的探险。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除非他碰巧在年轻时就了解大海,否则只有等到临死之前才能领悟上帝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