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5页)

华人社区则更加实际。原住民们众口一词,都说得学医:“医生能得到尊敬,能挣钱,能成为城里的领头人,而且我们也需要中国医生。”客家人则说:“要当医生还得再花上两年。让豪类去当医生吧。你儿子应该做牙医。更快,长期来看,挣钱一样多。”

1885年,一个炎热的夏天,玉珍沿着努乌阿努大街快步走着,两个装满凤梨的篮子重量差不多,就像两种分量差不多的意见在她的脑海里激烈地斗争一样。她琢磨着是律师还是医生,是亚洲还是美洲,恰在此时,有两匹拉着J&W公司四轮平板车的马突然竖起前蹄,顺着旅馆大街冲下来,把背后拉着的车撞在了一根支撑着姬亚洲的中餐馆的柱子上。第一根柱子“啪”的一声倒了下来,屋顶的重量全压在了第二根柱子上,使它也倒了下来,于是整个屋顶全塌在了旅馆大街上。没有人受伤,一个夏威夷人拉住了脱缰的马的缰绳,很容易就制服了它们。

姬亚洲正待在餐馆里,他蹦到街上,冲着那两匹突然冲进来把餐馆撞得一塌糊涂的马破口大骂。玉珍快步走上来,大声喊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这时更是乱了套,夏威夷警察火上浇油地吼道:“别把那马牵到这边!让它们转个头,离这里远点儿!”马调了头,他又吼起来,“让它们转过去!”J&W公司有个男人匆匆赶来,安慰大家说,全怪赶车的,他刚才停下来看赌钱了,公司马上就解雇他。

在一片混乱中,玉珍本人也十分焦急,她看见一直在哥哥的餐馆里帮忙洗碗的非洲在人群中走着,安慰着人群。“好了,五洲姨娘!”他大声喊着,“别喊了,没人受伤。你看见刚才怎么回事了吗?你刚才站在哪儿?”警察跟拉住马匹的人打了起来,让他把马转过去,防止马儿们再次受惊。与此同时,姬非洲不动声色地记下了每一个目睹事件全过程的人。“当时哪儿都看不到那个赶车的?”他一次又一次地问,“你看见马车撞上柱子了?”非洲来到J&W公司的人面前时,那人刚才关于赶车的一直在看赌博的说法变了,换了一套完全不同的说辞。但非洲已经把所有听过第一种说法的人的名字全记了下来。事故的损失并不大,J&W公司不情愿地赔了一笔钱,数额不大,可毕竟做了赔偿。这笔钱最后归入了教育基金,送姬非洲去了密歇根,让他学法律。

五洲姨娘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非洲十七岁,一家人在夏威夷生活,一分余钱都没有,更别提送孩子去美国了。但在那些意义重大的日子里,玉珍做了很多冒险。她让已经在做生意的亚洲和欧洲借钱付非洲的船费,自己每天卖六个小时的凤梨和蔬菜,翻八个小时的地,还要保证两个小时四处打听消息。最后,有一天晚上,一家原住民店铺里的先生说,时辰很吉利。玉珍清洗了满是泥巴的脚,擦净了唯一的一件蓝布袍,在稀疏的头发上绑了一块寡妇头巾,上面扣上柳条斗笠。她用双手擦了擦脸,让自己看上去尽量体面些,然后没有告诉任何人就离开了家,顺着努乌阿努大街坚定地走下去。她在街上买了一袋子粘满板栗的、好吃的棕色糖果。

她手里攥着糖果,走进位于唐人街中心的繁忙的旅馆大街,向右一转,经过亚洲的餐馆,欧洲的蔬菜摊,边走边寻找一条小巷子。巷子的尽头是一片迷宫似的华人棚户区。玉珍最终找到了,她口中求观音大慈大悲,保佑她顺利完成任务。她在一根横在巷子里晾衣服的竹竿下缩起身子,最后来到一个灶间门口。这个灶间比其他的更有派头些,但仍然很少有豪类知道这些人家的存在。它们完全隐藏在简陋的小屋底下。

这户人家姓秦,是客家人中最富裕的一户。对于玉珍来说,能到这儿来一次就已经十分奢侈了。她敲了敲门,低三下四地等着,直到一个个子很高、吃得很足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在黑暗中往外望着,辨认来访的穷人是谁。高个女人一言未发,玉珍恳切地说:“亲爱的亲家,今天晚上时辰吉利,一千个祝福落在你身上。”这只是一句客套话,并不表示两个人有什么亲戚关系,于是那有钱的女人傲慢地接受了,说:“进来吧,亲爱的亲家。吃饭了吗?”

这也是一句客套话,玉珍按规矩答道:“吃过了,您呢?”

厨房里真是阔气,布置得那么讲究,玉珍暗暗咋舌。窗户开得高高的,这样秦家的钱就不会跑到外面去;几扇门没有连成一条直线,这样就会守住福龙,不让它跑掉;通向几扇门的土地也没有从房子里离开,这样好运气就不会流走。灶间有一座砖头搭成的炉子,上面搁着一整套茶具,秦家女人给玉珍倒了一盏茶,茶是陈茶,茶碗很小,玉珍的身份配不上大个儿的茶碗,然而这盏茶也不太小,否则会让人家觉着秦家小气。

“坐着,我的好姐姐。”有钱的女人说。从外表看,哪里也看不出来她手里攥着一大笔钱。她没有穿金戴银,不涂脂抹粉,头发里也没有插着发簪。她的衣裳跟玉珍的一样朴素,而且也打着赤脚。但在来访者精明的眼睛里,秦太太显然是个有钱人:她的灶间满满当当都是吃食!竹竿上挂着三块火腿,五只泛着油光的腊鸭子,鸭子嘴朝下,嘴尖上滴着香喷喷的油珠。一棵棵大白菜、一筐筐果蔬、一包包瓜子,整个灶间有一种殷实富足的劲儿,有钱人家最喜欢不过。秦太太把桌子底下塞着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胡乱拂到一边去,给玉珍腾出一小块地方放她那包糖果。两个女人嘴上不提,但她们全都别扭地看见了那袋糖果。随着谈话的深入,她们不断偷瞄那袋糖果。

“今晚是个好日子,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破房子来了,我亲爱的妹妹?”年纪比较大的女人做出一副笑脸。

玉珍把两只倔强的、辛勤劳作的手叠放在膝盖上,一双棕色的脚平放在地上。她单刀直入地说:“我家没有亲家您有钱,雇不起媒婆,所以我只好腆着脸,顾不得规矩了。我来聘您家的女儿,翠金。”

秦太太一点儿都不惊讶,只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把手从那袋糖果上收了回来。玉珍看在眼里,心里作痛,但她的脸上保留着坦诚的微笑,看着女主人。最后,尴尬了一会儿,秦太太用绸缎似的声音说:“我还以为你儿子亚洲已经有太太了。”

“他有,我的好亲家。”玉珍不慌不忙地说,放出了她今晚的第一个诱饵,“我给他和兰家闺女定了一门很好的亲事。”

秦太太说:“我听说是个原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