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5页)

玉珍谦逊地垂下眼皮,坦承:“是个原住民,但她家里可有好多金子,现在我儿子自己开了家餐馆。”

“餐馆的房子是她的?”秦太太惊讶地问。

“是她的,”玉珍不容置疑地说,“但房子由我们家说了算。”

“我理解,你二儿子想要娶个夏威夷姑娘。”

“正是。”玉珍说,她等着秦太太露出不屑的神色,然后冷静地补充道,“我给他找了个夏威夷女孩儿,家里有大片地产。”

“真的?现在那片地归你们家了?”

“没错。”

“嗯。”秦太太不吭声了。她向前探出身子——自从谈话开始以来,她还没有把身子这么靠前过——她说:“我看你家小儿子成天跟夏威夷人混在一起。我觉得总有一天,他也会娶一个夏威夷人。”

“有很多夏威夷姑娘看上了我儿子,幸运的是,她们家里都有不少地产。”玉珍说,为了跟秦太太平起平坐,她又大胆地加了一句,“我们家以后都不回中国了,所以我觉得,孩子们最好在这里娶媳妇。”

“这么说来,你甚至愿意让你大儿子娶个原住民?”

玉珍决定不向这个女人低头,她充满自信地说:“我想让家人过上新式的生活,不要像你我做姑娘时在高地村的生活那样。”

秦太太听出话里带刺,于是直截了当地说:“你的意思是说,你要让你家成为这样,那可是我们翠金这样体面的姑娘根本不愿意嫁进的家门,我也不会允许她这样做。”

这番话至关重要,虽然话不投机,但玉珍不知道秦太太到底是正式结束了谈判,还是在理所当然地摧毁玉珍的谈判底线,以便日后钱的问题摆到桌面上来时,女方就能更强硬些。在任何程度上,玉珍都觉得时机已经到了,她应该丢出第一颗炸弹。于是她柔和地丢了出来,让它在火腿和闪着油光的腊鸭子之间炸裂开来:“我明白,好亲家母,像您这样的富裕家庭一定会反对翠金这样的大家闺秀嫁进我们这样的穷人家,但有一件事儿您没明白,昨天原住民店铺的先生看了我儿子非洲的属相。”她拿出一张纸条,放在满满当当的桌面上,就靠在那袋糖果旁边,“先生乐得合不拢嘴,他说呀,‘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哪个小伙子命这么好的。’他原话就这么说的。”

两个女人都不认字,仔细看着这张珍贵的纸条,秦太太斟酌着词句说:“你能确定这是你儿子的?”

“就是我儿子的。”

“上面说大吉大利?”

玉珍谦逊地看着自己的脚,用软软的声音说:“钱财、学识、地位,都强过中国的状元郎,大富大贵,长命百岁,多子多孙。说的都是我这儿子哪。”

两个女人默默无语地坐在那儿,心里清楚摆在她们面前的是多么稀罕的一件事儿。她们眼巴巴地看着这张写着命运的纸条。秦太太站起身来:“好亲家母,我觉得最好还是再添点儿茶。”一听这话,玉珍心花怒放,她们之间以前说过的话一笔勾销了。然而玉珍还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没有抬眼,秦太太烹了些新茶——这回不是扔在炉子后面的那些陈茶——然后倒进精美的瓷茶杯里。到目前为止,这一次是玉珍有生以来取得的最重大的胜利,她尝到了清甜的新茶滋味。

“翠金这孩子,”秦太太换了种策略,“不是一般的姑娘,已经有快二十个小伙子向她提过亲了,有些人的家底儿厚着呢。”玉珍啜了口茶,礼貌地等着秦太太亮出女儿的筹码。隔着茶杯边儿,那年轻些的女人打量着那袋糖果,心想:“我得让她至少说上五分钟,然后我再把第二枚重炮打出去。”

秦太太说了一通,最后她入情入理地娓娓说道,她得给翠金找个姬非洲奋斗一辈子也比不上的富人,于是玉珍不再绕弯子,而是直接说:“像翠金这样的客家姑娘,可不是总能嫁给从美国体面大学毕业的律师小伙子的。我觉得,当娘的得逮住这个机会,再加上一大笔嫁妆。”

秦太太听到这句话不禁呆住了,但她毕竟不是不堪一击的谈判对手。她连眼皮都没抬,只用柔柔的嗓音问道:“卖蔬菜的女人怎么能有钱送儿子去美国念书呢?”

玉珍谨慎地算了一笔账:“我们在努乌阿努有土地。我们在林子里也有块地。我们在马诺阿有上等田地。亚洲有餐馆,欧洲刚给他卖菜的铺子所在的那栋房子付了一大笔钱。我的每个儿子都干活,我也一样,我确定家里的钱足够送非洲去密歇根。”

秦太太显然被这番话打动了,她把最重要的筹码推到了前面:“你儿子的前途听起来,还算可以。但他爹以前是麻风病人。”

玉珍没有被吓倒:“那位夏威夷姑娘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土地,我之所以能和她结下那么好的一桩亲事,主要是因为夏威夷人都知道我是伯爷柯苦艾。他们说,要是非洲成了律师,他们会把所有的业务都送给伯爷柯苦艾去做。”

两个同样强硬的女人瞪着对方,她们心里都是敬重对方的。这时,秦太太心里做出了决定。她令人难以察觉地将右手慢慢划过桌子,伸出两个指头,慢慢盖住那袋点缀着板栗仁的棕色糖果,然后不声不响地把那袋糖果朝自己拉了过来。玉珍看着这至关重要的一切,心里说:“我可不能掉眼泪。”她挣扎着不哭,然而眼泪却顺着她的斜眼睛流下来,向秦太太泄露了她内心的激动。秦太太接受了糖果,就算订下了亲事。

到了这个时候,玉珍还没见过翠金。姬非洲根本就不知道他姨娘正给他谋划结婚的事。他和翠金都蒙在鼓里。聘礼之类的谈判又花掉了大半年。有一天,玉珍看见了她们为之谈判的那个漂亮姑娘,对秦太太说:“你女儿翠金比你说得还要漂亮。”她说出这话后,突然看见十三岁的翠金后面的一扇小门里,站着翠金十一岁的妹妹翠涵,穿着蓝色和金色相间的旗袍。玉珍惊喜地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孩子叫什么名字?”秦太太说:“翠涵,是个漂亮姑娘,她可得许个特别有钱的人家才行。”玉珍冲小姑娘笑了笑,记住了她的名字。

对姬家来说,这几年可经历了不少大事。最早的草房子已经换成了火奴鲁鲁的一幢丑陋的房屋:那是一座两层楼的乏味的木房子,里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后来又靠着外墙加上了几座草棚。一株芒果树和一株椰子树提供了些许阴凉,但没有草坪,也没有花儿。院子里养着猪,灶间养着鸡。主要的居住者是体格巨大的基莫,他负责给全家人做饭,成天摊开手脚躺着的阿皮科拉负责洗衣服、做芋粉酱。玉珍和全家人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玉珍爱吃米饭和中国菜,而其他人都坚持吃芋粉酱和美式食物。劳累了一天之后,玉珍求基莫做点米饭吃,可基莫站在灶台边耸耸肩膀,男孩子们喊着:“哦,姨娘!谁要吃米饭啊?”要是她想吃米饭,就得自己做,基莫才懒得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