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5页)

两个已经结婚的儿子当然跟她住在一起,一家一个房间。阿皮科拉照顾着一个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又是猪又是鸡,再加上宝宝,这个大家庭是个吵吵闹闹的快活港湾。很多家庭都是这样。华人和夏威夷人总是很容易相处得好。有一天在赌场里,基莫遇到了一把从葡萄牙进口的尤克里里【5】琴,便像个孩子似的央求玉珍为他买下来。接着阿皮科拉也要一把,欧洲的妻子也要一把。从此之后,山谷里便常常回荡着华人家庭传出的歌声。

1886年,姬非洲十八岁了,家里通知他,第二年一开春他就要迎娶富有的客家姑娘秦翠金。于是非洲开始在城里到处打听她是谁。有一天,他看见她在阿拉公园里走,但是却不能肯定她就是家人挑给他的媳妇。他心里想:“要是那姑娘跟她长得一个样就好了。”

婚礼十分盛大,秦家地位显赫,前来恭贺的亲友络绎不绝。姬非洲登船前往密歇根之前,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他按着老规矩拿出姓名族谱和那首辈序诗,给原住民店铺的先生过目之后,先生给他的儿子分别起了名字。根据辈序诗,第四代的孩子们被命名为坤,就是土地的意思,于是两个男孩的名字分别叫作坤中——土地的中心,还有坤源——生长万物的土地来源。他们的父母只是简单地把他们俩叫作萨姆和哈维。中国名字被送往低地村。这样,当二十一岁的非洲终于进入密歇根大学的时候,他不仅是火奴鲁鲁的一个新家庭的家长,也是一个强大的宗族的成员,而这个宗族在低地村已经延续了数千年。姬非洲在密歇根研读法律时,他心里想起最多的,是他在火奴鲁鲁度过的最后一个早晨发生的一件事情。

玉珍把五个儿子叫到跟前,领着他们去见原住民店铺的写信先生。玉珍拿出美金,那是这一家人在火奴鲁鲁进行各项事业都十分急需的钱。亚洲和欧洲看到这笔钱被吞掉,急得只喘粗气。当然,非洲在密歇根也需要这笔钱。但玉珍说:“你们在中国的母亲可能需要这笔钱。今年可能收成不好。对你们来说,孝敬母亲比什么都重要。”姬非洲在密歇根研读法律成绩优异,原因之一就是他明白一个基本事实:法律指导社会的运转。法律立足过去,决定现在,保护未来。他比法学院的老师和学生都更明白这些保守的法则的意义。

非洲乘着H&H公司的“莫洛凯”号货轮启程前往美国的那一天,玉珍登上一艘在岛屿之间穿梭的小艇,第一次前去祭奠丈夫在麻风岛克拉沃的坟墓。她的脑子里同样也被灌输了这种代代相传的观念,她能干的儿子之所以能启程前往一个崭新的世界,全得感谢死去的赌徒姬满基曾善待过她。这一次穿梭小艇没有绕着半岛两头跑,把一船乘客粗暴地扔在寒冷、无人照管的人间地狱克拉沃海滩上。船只径直驶进卡劳帕帕码头——半岛上气候比较宜人的一半,然后按照正常方式卸了货。有医生和护士协助新来的麻风病人。传教士建起来的巨大的白色的麻风病人之家给他们提供了睡觉的地方。在传教士修建的医院,他们仍然没有抗击疾病的药物,但他们已经得到了慈善救助,保护他们不会染上肺炎和肺结核,而这种病一度十分流行。

玉珍在干净的新聚居区中间走过,然后向北经过火山口。她停下脚步,一丝苦楚而非欣慰的感情击中了她的心头。她俯瞰着毕生所见的最美景色。比中国的山峰还要壮阔险峻,比火奴鲁鲁的山谷还要怡人悦目。远处耸立着高高的莫洛凯悬崖,白色的水珠击打着底部的岩石,蛛丝一般的银色瀑布从山顶直落三千英尺。海水碧蓝碧蓝的,聚集在海岸边的小小岛屿组成了美丽的图案。克拉沃的开阔地现在看不到麻风病人了,土地松软翠绿,一如那可怕的疾病还不为这座小岛所知的千年之前。两座空荡荡的教堂——一座是天主教堂,一座是基督教堂——矗立在曾经遍布恐惧的土地上。玉珍用双手建起的房子现在连屋顶也没有了。“多么美好,”玉珍心想,“那些日子,我、满基和帕拉尼住在一起。哦,我多希望还能再一次见到那两个好人。”在玉珍的记忆中,他们并非没有鼻子、嘴唇脱落、长着树桩似的双手,他们是正常的男人。“我多么想再一次看到他们在海岸上玩番摊啊。”

那天夜里,她住在克拉沃一户早先熟识的柯苦艾家里,第二天早晨三点钟,鸡叫了头遍,她便离开家,来到丈夫的墓前。这样,她就能赶在满基的灵魂前去山谷之前到达那里。月色中,她仔细地换掉每一块掉落在地上的岩石,拂去尘土,拔掉野草。她细心地竖起一块石板,上面用金色的大字刻着他的名字:姬满基。然后她拆开一个包袱,郑重其事地摆上一套精美的新碟子,在里面放上了三样毫不马虎的祭品:烤猪、鸡和鱼。她在盘子上放了橘子、米饭和撒了香芹的小点心,还有蘸了板栗仁的棕色糖果。玉珍点起一支小蜡烛,烛香催动了气场,使鬼魂能够与之相容。一切就绪后,玉珍等着黎明的到来。

丈夫的鬼魂出现了,他找不到一棵树来落脚。倘若在中国,坟墓旁边都会有成片的树林,用意便在于此。满基最终在他的墓碑背后突起的一座石崖上找到了落脚处,那里沐浴着温暖的日光,躲开了凛冽的海风,满基与他那忠诚的妻子坐在一处。

她平静地说着:“三个儿子都成亲了,五洲他爹,虽然我没能力给他们找到出得起大笔嫁妆的人家,但我已经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你也能料到,秦太太跟我争得很厉害,最后甚至还提到了那件事。‘你丈夫可是死在麻风病上。’她说,可我没发火,我手上有王牌,最后她还是让步了。

“亚洲有四个娃娃,欧洲有三个,非洲也有三个。要让澳洲娶到秦太太的小闺女,我得非常努力,但我可能会有一大串麻烦,那姑娘是个美人,可能要价特别高。

“家里一切都好。基莫和阿皮科拉料理咱们所有的家务,他们都是好人。田地跟以前收成差不多,凤梨也跟以前卖得一样好。亚洲有一家很不错的餐馆,总是忙忙碌碌的,澳洲的蔬菜生意做得也不错。

“但是,天大的好消息是,五洲他爹,你儿子非洲已经坐上轮船,去密歇根州念律师去了。我送他上船的时候,简直能看见你和帕拉尼在咱们的小房子里,梦想着周游列国,看看大千世界。

“想想!想想!咱们的儿子,咱们自己的孩子要当先生了!”

为了感谢这种福分,玉珍沉默了下来,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太阳升得更高了,她还待在墓碑旁边。十一点的时候,她问道:“那些石头热不热?你的确得有棵树了,五洲他爹。”傍晚时,她离开墓碑,把为亡灵带来的饭菜也留在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