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The Gray Zone 灰色地带(第2/9页)

特权囚犯是集中营里的少数,然而他们代表着幸存者中的大多数。事实上,即使不考虑艰苦的劳动,残酷的殴打,寒冷和疾病,即使对于最节俭的囚犯来说,食物配额也是绝对不足的——机体的生理储备在两三个月内就消耗殆尽。死于饥饿或死于因饥饿引起的疾病,是囚犯们通常的宿命。只有额外的食物才能避免这样的下场。获取额外的营养需要一份特权——或大,或小,或被赋予,或依靠征服,或凭借精明的头脑,或来自暴力的抢掠,合乎或不合乎规定——任何特权,只要能让一个人凌驾于普通囚犯之上。

那么,千万不要忘记,大多数幸存者的记忆,口头的或书面的,都始于与集中营现实的碰撞,还有,同时,兼任集中营职务的囚犯,一批新的、奇怪的敌人那无法预知、无法理解的侵扰。他们不会握住你的手,安慰你,教导你在集中营生活的诀窍,而是冲向你,用一种你听不懂的语言向你狂吼,痛打你的脸。他想驯服你,熄灭他早已失去但你却可能仍保有的尊严的火花。但如果这份尊严让你有所反抗,那么你必然惹了大麻烦。集中营里有着不成文的铁律,“zurüchschlagen”:敢于以牙还牙是一种不可容忍的罪过,尤其对于“新来的”,这种念头只能放在脑子里。对任何犯了这项罪过的人必须杀一儆百。其他兼职囚犯蜂拥而至,扑灭对秩序的威胁。他们会暴怒而巧妙地殴打“罪犯”,直到他驯服或死亡。特权,当然,捍卫和保护特权。

我现在还记得意第绪语和波兰语把特权说成“protekcja”,发音为“普罗泰克斯亚”,显然起源于意大利语和拉丁语。有人曾告诉我一个意大利“新来者”的故事,一名游击队员,以政治犯的罪名被投入劳动营。那时他还精力充沛。在分汤时,他就挨了打,而他居然胆敢推搡负责分汤的囚犯。后者的同事们立刻赶过来帮忙。“罪犯”被当作杀一儆百的例子,脑袋按进了汤桶里,活活淹死。

特权的崛起,不仅存在于集中营里,也存在于任何人类群居的环境中。它是一种痛苦却无法消失的现象——只有乌托邦才不存在特权。正义的人有责任通过战争去消灭所有不应存在的特权。但我们不能忘了,这样的战争是永无休止的。当权力被少数人(甚至一个人)所掌握去奴役大多数人时,特权就会出现,并滋生蔓延,甚至违背权力的本意。从另一方面来说,权力通常纵容和鼓励特权。让我们回到集中营这个话题。集中营(甚至苏联的集中营)可以看作是一个优秀的“实验室”:兼职囚犯(他们既是囚犯,又兼任集中营职务)的混杂阶级组成了集中营的骨干,同时也构成最令人不安的因素。它是灰色地带,简单地定义为“与主/客两个阵营都有所联系又有所区别的一个地带”。灰色地带拥有极为复杂的内部结构和内容,让我们难以对它做出正/邪的判断。

勾结纳粹、享受特权的灰色地带诞生于多个根源。首先,权力范围越受到限制,就越需要外部辅助。在二战最后的年头里,纳粹为了对抗盟军日益增长的军事力量流尽了鲜血,如果没有外部的辅助力量,他们就无法维护在欧洲占领区的统治,为前线提供新生力量和给养。当德国本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被占领国不仅要提供劳动力,还要提供维持纳粹统治的军事力量——德国权力的代言人和管理人。在这个名单里,尽管程度不一,包括挪威的吉斯林,法国的维希政府,华沙的犹太人事务理事会,意大利的萨罗共和国,负责最肮脏勾当的乌克兰和波罗的海雇佣兵(从未参加战斗),以及囚犯特遣队(德语:Sonderkommandos)。对于后者,我们还将进行更多介绍。

但合作者来自敌人的阵营,以前的敌人,显然是不值得信任的:他们背叛过一次,就能背叛第二次。让他们只从事那些微不足道的工作并不够;约束他们的最好办法是让他们担上罪行的重担,披上血腥的外衣,尽可能摧毁他们的人格,从而构成一种同谋关系,让他们从此无法回头。各种犯罪组织深谙此道。黑手党就一直采取这种方法,这样才能解释20世纪70年代那些令人难以理解的罪行。

第二,与那些理想化的传记和模式化的辞藻恰恰相反,压迫越残酷,被压迫者就会表现出越广泛的合作意愿。这其中有着无数微妙的变化和动机:恐怖;意识形态的诱惑;对胜利者的奴态模仿;短视地渴望任何形式的权力,即使荒唐地有着时间和空间上的局限;懦弱;还有,最后的,精明的算计,希望逃避强加的命令和秩序。人们会同时带有一种或多种动机,但无论如何,所有这些动机,都在形成灰色地带的时候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简而言之,维系灰色地带各个组成部分的基础,是人们希望在面对没有特权的囚犯时,保留和加强自己已建立的特权。

然而,在讨论迫使某些囚犯在一定程度与集中营当局合作的动机前,我们必须声明——对这些人类行为进行严格的道德审查是草率的。当然,极权政体的结构、体制应该有最大的责任,而个人作为或大或小的合作者所承担的罪行则是难以估量的。只有一个人设身处地,有机会看看自己在高压环境的所作所为,才有资格去评判这些囚犯的罪行。19世纪的小说家和诗人,亚历山德罗·曼佐尼(Alessandro Manzoni)很清楚这一点,他曾说过:“内奸,压迫者,所有那些以某种方式侵害他人的人,是有罪的,不仅因为他们所犯的罪行,也因为他们扭曲了受害者的灵魂。”我们并不排除受害者也会犯罪,有时客观的罪行还很严重,但据我所知,人类的审判团并没有资格去审判这些罪行。

如果是我,如果被迫让我做出判决,我会很高兴地无罪释放所有在最极端的高压环境中,只在最小程度上与纳粹合作的那些人。在我们这些普通囚犯的周围,充满了一些低等级的兼职囚犯,一个别致的生态群落:清洁员、洗壶人、值夜人、床铺整理员(德国人固执地要求床铺必须平整、被褥叠成方形,他们则充分利用了这微不足道的优势)、虱子疥癣检查员、通信员、翻译、助手的助手。一般来说,他们是像我们一样可怜的家伙,像其他人一样担负艰苦的劳动,只是为了多获得半升汤,而情愿担负这些以及其他“三级”职能:无害,有时甚至有用,都是整个工作分出的一些零碎杂务。他们很少使用暴力,但他们习惯于发展一种群体性的心态,并积极地防备“上面”或“下面”的人攫取他们的工作。他们的特权,不管怎么说,必然要增加额外的工作和困难,而得到的实惠不多,也不能让他们免于每人必须面对的痛苦和纪律。而他们对于生命的希望,本质上与那些没有特权的囚犯并没有区别。尽管他们粗鲁并盛气凌人,但并不被囚犯们视为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