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The Gray Zone 灰色地带(第4/9页)

不可否认,在集中营内外,都存在一些灰色的、立场模糊的人,准备出卖人格和道德。而集中营内的极度压力倾向于提高他们的地位;他们既是犯罪的主体(随着他们选择的自由度的提高,他们的罪行也迅速增长),也是体制犯罪的载体和工具。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大多数压迫者,在他们犯罪的同时,或者(更多的时候)犯罪之后,会意识到他们的行为是错误的,可能体验到怀疑和不安,甚至受到惩罚。但这种痛苦不足以让他们归于受害者的行列。出于同样的原因,囚犯们的错误和缺点不足以把他们等同于他们的看管们。集中营里的囚犯成千上万,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也几乎来自欧洲的每个国家,代表着人类的一种平均的、未经选择的抽样。即使不考虑他们骤然坠入的这个地狱般的环境,人们也没有道理要求他们(正像那些虚华辞藻所维护的)达到圣徒或禁欲哲人般的行为标准。事实上,在大多数时候,他们的行为都是预先规定的。在几周或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被剥夺到只能单纯地生存下去,在一个毫无选择(尤其是道德选择)的环境中,每天在饥饿、寒冷、疲劳和殴打中挣扎。在这些人里,很少有人能在这样的考验中幸存下来。而他们的幸存,只是靠着一系列小概率事件的组合。总之,他们是靠着运气活了下来。除了刚开始时他们的健康条件可能都很好,试图在他们的命运中寻找一些共同点的做法并没有什么意义。

奥斯维辛和其他灭绝营的特遣队(Sonderkommando)代表了合作者的一个极端案例。对于他们来说,人们难以提到“特权”——他们的特权仅限于(但多么巨大的代价!)在几个月内能够吃饱。这肯定不会招致其他囚犯的嫉妒。这个非常含糊的字眼,“特遣队”,党卫军指的是那些值得信赖,去操作焚尸炉的囚犯们。他们的任务是在新到的、要被送进毒气室的囚犯(往往完全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中维持轶序;从毒气室运出尸体;拔掉尸体的金牙,剃掉女犯的头发,整理和归类衣服、鞋子和行李箱里的东西;把尸体送进焚尸炉,并监视炉体的运转,提取和清理骨灰。奥斯维辛的特遣队,视时间不同,人数从700人到1000人不等。

特遣队并不能逃脱其他每个人的命运。恰恰相反,党卫军千方百计使任何特遣队员都无法存活并说出真相。在奥斯维辛,前后共有12个特遣队,每个特遣队在几个月内维持有效运作,然后即被屠杀。每次德军都采用不同的诡计来避免他们进行可能的抵抗。每个特遣队的第一个任务便是焚烧他们前任的尸体。在1944年10月,最后一个特遣队进行了暴动,炸毁了其中一个焚尸炉,随后在一场完全不对等的战斗中被镇压(我稍后会介绍这场战斗)。所以,特遣队的幸存者极少,只有个别人因为命运一时不可预见的异想天开才侥幸存活。在解放后,他们中没有人愿意述说他们可怕的生活境遇。我们关于特遣队的信息,来自于幸存者贫乏的证词;来自于他们的“教唆者”在各个法庭上的供述;来自于偶然接触过特遣队的德国或波兰“平民”的证词,还有最后的,某些特遣队员,为了未来的记忆而狂热书写的日记。这日记被极端小心地埋藏在奥斯维辛焚尸炉附近。所有这些信息相互一致,但我们仍然发现难以在我们面前展开一幅完整的画卷,去了解他们每天如何生活,如何看待自己,如何接受他们的生活境遇。

最开始时,党卫军从已进入集中营的囚犯中挑选特遣队员。人们已经证明,党卫军在挑选时不仅看重囚犯的体力,也根据对面容的深刻研究。在极少数情况下,这种选拔被当作一种惩罚措施。后来,党卫军更喜欢在铁路站台上,直接从每班到达的囚犯中挑选候选人——那些新来的囚犯在运输过程中已经筋疲力尽,失去抵抗能力,在踏出火车的关键一刻,每个人都真正感到站在神秘、可怕而黑暗的门槛前,他们绝望,迷失了方向。党卫军的“心理医生”发现,在他们中抽调人选要容易得多。

特遣队基本是由犹太人组成。在一定意义上来说,这并不奇怪,因为集中营的主要目标就是灭绝犹太人,而且,从1943年起,奥斯维辛人员的90%—95%都是犹太人。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巨大的背叛和仇恨让人震惊——必须让犹太人把犹太人放进焚尸炉;必须表明犹太人是劣等民族,低等民族,对于任何命运和羞辱都逆来顺受,哪怕是灭绝他们自己。在另一方面,我们知道,并非所有的党卫军都乐于把大屠杀当作每天的工作;他们把一部分工作(事实上,最肮脏的工作)委派给受害人来完成,从而宽慰(而且很可能的确有效)某些人的破碎的良心。

显然,把这样的逆来顺受都归咎于特定的犹太民族特征是不公正的——特遣队的成员中也包括非犹太人,德国和波兰囚犯,尽管他们常常担任着“更体面”的“卡波”职务。还有苏联战俘,纳粹认为他们只不过比犹太人稍微高级一点。他们的人数很少,因为苏联人在奥斯维辛的人数并不多(大多数战俘在到达集中营之前就被屠杀了,被俘之后立刻被机枪杀害在巨大的万人坑边):但他们的行为与犹太人并没什么区别。

因为特遣队的成员们了解大屠杀的可怕秘密,纳粹把他们与其他囚犯和外部世界严格地隔离开来。然而,正像任何有过类似经历的人所了解的,没有不透风的墙——信息,可能是不完整或扭曲的,有着巨大的渗透力量,而其中的一些总能渗透过严密的壁垒。我们关在集中营的时候,这些关于特遣队的含糊不清、支离破碎的传言就已经在我们中流传,后来被上面提到的渠道所证实。这种人类境遇所固有的可怕本质决定了所有相关的证词证言都存在一定程度的保留,以至于即使在今天也难以构成一幅完整的全景,去了解这些特遣队员被迫连续数月从事这种工作“意味着什么”。人们已经证实,党卫军提供大量酒类供这些不幸的队员随意取用。而且,他们永远处于一种完全道德崩溃和筋疲力尽的状态。他们中,有人说:“做这种工作,人们要么第一天就疯了,要么就慢慢习以为常。”而另一个人说:“当然,我原本可能会自杀,或者被党卫军杀掉,但我想活下去,为我自己报仇,也为了作证。不要把我们当作怪物。我们和你们一样,只是更不开心得多。”

显然,不能从字面来理解他们的言语,包括我们所知道的,以及我们已经无法获知的无数言语。但对于这些身处极端绝境的人们来说,我们不能期望他们的话可以具备法律证言般的意义,但这些话语立刻成为一种悲叹、一种诅咒、一份救赎,试图为自己辩护和开脱:与其说是对可怕现实的控述,不如说是感情的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