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3/6页)

同他的前辈一样,戈尔巴乔夫没有想过他生在一个帝国,并统治着这个帝国。他试图中央集权,扫清中亚共和国的腐败,引入一批新的俄罗斯管理者,包括叶利钦和他曾经的导师根纳季·科尔宾,但这只会使得共和国精英们对他敬而远之,引发几十年来第一次反对莫斯科的暴乱。戈尔巴乔夫还进行对外开放,让党接受媒体批评,强迫共产党精英在竞选中赢得当政的权利。这些措施进一步把共和国领导人及其幕僚越推越远。当俄罗斯地区和非俄罗斯的共和国精英面临民族主义叛乱和民主对其权力的挑战时,他们越发依赖投票箱,不再依赖克里姆林宫的最高领导人。他们挑战莫斯科的统治,要求自治、要求独立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当精英反对他,民族主义者和自由知识分子要求更多的自由时,戈尔巴乔夫很快就发现他只能依赖军队了。在苏联最后的年月里,据称在总司令不知情的情况下,军队屡次在多个共和国中出现。1991年3月,军队开进莫斯科街头,恐吓叶利钦及其支持者。

直到8月政变,戈尔巴乔夫不仅担任苏联总统,还是共产党总书记,这让人们很难将苏联共产党覆灭和苏联垮台区分开来。有人认为苏共像胶水一样把各共和国粘在一起,苏共被查禁之后,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联盟凝聚在一起了。实际上,到了8月政变之时,苏联共产党已经无法再起到凝聚作用了,因为各共和国的领导人纷纷成为各共和国议会领导人,有些领导人还成为总统,不再向莫斯科负责。已经成为或即将成为总统的共产党领袖,如乌兹别克斯坦的伊斯兰·卡里莫夫,现在不是推动共和国独立,就是推动对苏联进行邦联制重组。

叶利钦对苏联共产党的禁令并没有切断连接莫斯科与各共和国之间的纽带,因为共产党在苏联军队和克格勃之外已经不再重要,这场禁令却引发前共产党精英的反叛,他们认为这是莫斯科针对他们进行的一场新政变。在查禁共产党之后,一方面是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进行谈判,另一方面,戈尔巴乔夫和其他共和国领导人的协商依然继续,此时谈判所遵循的既定轨迹与共产党或其统治机构做出的决定再无任何关联。共产党在俄罗斯被禁之前,戈尔巴乔夫早就设法把共产党赶出了最高权力的舞台——因为共产党主要由克格勃和军队高层领导,所以很容易成为政变的靶子和替罪羊。

戈尔巴乔夫在公开声明和后来的回忆录中,几乎把自己刻画成苏联的捍卫者。他声称签署联盟协议是拯救苏联的唯一途径,而他的对手们不仅想逮捕他,还想毁掉苏联。这种说法对,但不全对。莫斯科真正的斗争并不是支持或反对既有苏联,而是在两种关于苏联未来的设想之间存在分歧。政变之后,戈尔巴乔夫拒绝了叶利钦顾问提出的将苏联转变成一个邦联制国家的想法。

戈尔巴乔夫在形式上不得不接受叶利钦提出的邦联制作为未来对苏联命运谈判的基础,但是实际上,直到《别洛韦日协议》签署之前,他一直抵制这一想法,但那时邦联制都为时已晚了。对于苏联未来两种不同的设想,不仅在戈尔巴乔夫阵营和叶利钦阵营之间存在支持者与反对者的分界线,就连戈尔巴乔夫自己的阵营都分成了两派。对他们上司试图让共和国领导人签署新联盟协议的做法,戈尔巴乔夫的助手沙赫纳扎罗夫和切尔尼亚耶夫持怀疑态度。苏联最后一位国防部长沙波什尼科夫元帅认为戈尔巴乔夫没有严肃考虑邦联制是他犯的一个大错。沙波什尼科夫在90年代末写道:“如果戈尔巴乔夫当时迎合了邦联想法这个趋势,达成关于中央必须掌管通信、交通、防卫、共同外交政策,以及就共和国其他共同的社会生活和活动达成共识的话,谁会知道我们现在将生活在什么样的国家结构之下。”当戈尔巴乔夫在《别洛韦日协议》之后,寻求军队帮助他拯救他的联盟模式时,沙波什尼科夫和其他高级军官都加以拒绝。[10]

在我们对苏联最后几个月历史的重构中,叶利钦成为一个更加复杂的人物,而不是大众眼中的共产主义的掘墓人、毁灭苏联的凶手、现代俄罗斯的奠基人。叶利钦及其顾问对苏联的感情比一般评论要深厚。即使是叶利钦最激进的顾问,原来也没把苏联解体提上日程。“起初,我们的任务不是毁掉苏联,”最具影响力的顾问布尔布利斯回忆说,“我们的任务是根据有效政府的所有规则,找到可以管理俄罗斯联邦的能力和资源的办法。”1990年春天,据布尔布利斯所说,因为无法通过保守的联盟议会带来变革,所以民主反对派领袖才被迫专注于俄罗斯政治。叶利钦当选俄罗斯议会议长,就将议会变成了民主代表实现政治目标的工具。

直到政变之前,叶利钦的目标都是从中央取得尽量多的权力和资源,包括对俄联邦巨大自然资源的法律所有权。叶利钦在1991年7月底达成了这一目标。政变威胁到了他新获得的权力和对俄罗斯资源的控制,他现在已经是俄罗斯总统。但是政变失败给了叶利钦及其顾问们一个机会,使其以胜利的姿态回到他们之前放弃的全联盟政治空间里,并且在整个联盟内实施他们的改革。叶利钦阻止了政变策划者们挽救苏联的努力,现在他却自己肩负了这个任务。中央政府已经落败,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影响式微,叶利钦的支持者们强势夺取了苏联机构。他们原本不能也不想接管这一切,比如查禁俄罗斯共产党并不在计划之内。一个比戈尔巴乔夫更有权力、更有活力的领导人强势夺取中央,引起其他共和国反叛,纷纷宣布独立。叶利钦不得不作出退让。原来试图夺取苏联的计划就变成了对建立一个邦联制国家的谈判,因为这么一来,俄罗斯就能拥有足够的权力,自行推进经济社会改革,而不受到其他共和国的保守精英的限制。

叶利钦的顾问和支持者把俄罗斯设想成一个拯救苏联新生民主以及实现其经济改革计划的诺亚方舟。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很像列宁时代的布尔什维克,他们当初也把俄罗斯看成是拯救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以及实现全面社会经济转型计划的诺亚方舟。两个设想的区别在于1917年列宁说为了世界革命,多民族的俄罗斯帝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应该凝聚在一起,而现在俄罗斯民主人士相信他们自行努力的胜算更大。这从经济的角度看可以讲得通。在俄国革命中,列宁说没有乌克兰的煤,革命就无法成功。到了1991年,苏联的巨大财富,尤其是巨大的矿产资源,都在俄罗斯联邦境内,不在共和国境内。苏联的灭亡与其他帝国有所不同,其他帝国覆灭时,资源丰富的都市一般都切断了自己从以前的殖民地获取资源的便捷路径。可是俄罗斯比起过去任何帝国,从失去的帝国领土中得到的收获更多。叶利钦及其手下不仅深知这一点,还指望依靠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