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城 墙

老是待在外头朝里望是很难耐的,可是这些洋人别无选择。他们麇集水边而居,离广州城西南角约两百码远,这城墙虽然日渐崩颓,但气势仍在。这些洋人常爬到租来的寓所屋顶,隔着城墙眺望栉比鳞次的街道和庭园幽深的大宅院。他们获准沿着西墙的外沿闲步,城门警卫森严,兵丁成群,洋人走过的时候,对着又长又黑的甬道朝城里望。如果时局安定,三五洋人会事先约好,在一大清早碰头,绕着外城墙走上一圈。假如没人挡路的话,这一趟大概要花上一个时辰。1835年年底有场大火,烧了一整夜,毁了逾千户房舍,有个洋人爬上城墙看火;兵丁先是把他赶走,后来又准他第二天下午来看,还可在城墙上闲逛。但这只是破例施恩,下不为例。有些人得到允许,到城外小山上的庙里走走,从庙的塔楼上远眺城墙里的大千世界,景观自是不同。还有些人看旧地图,把城里的地标安在他们从未走过的街道上。1

洋人在郁闷之中,度量出他们居住地的范围。从东走到西是二百七十步,从北到南距离更短。这块地区南临珠江,江边有一块空地,洋人管这叫“广场”。房子正门离江边只有五十步之遥,挤满了房舍,只有三条南北走向的窄巷将房屋稍稍隔开,巷尾的大门到夜里还要上锁。1836年,这里住了三百零七人——主要是英、美两国人,但也有一些帕西人和印度人、荷兰人、葡萄牙人、普鲁士人、法国人和丹麦人。他们不准带女眷,二十四个已婚男人必须把妻子留在一百英里外的澳门,乘舢板走沿岸水路最安全,但要花三天工夫。在1830年,有两次有些人不守规定,带了妻子女眷前来。这些妇女头戴绒帽,披着斗篷怕人识破,镇日都留在屋里,到了晚上才出门四处看看(选这个时间是因为店铺已打烊,街上似乎没人),结果立刻有人大喊“洋鬼婆娘来了”。当地人打亮了灯笼,把路给堵住,到洋人都退回家里才罢休。官府以不让做生意来逼他们把妇女送回澳门,终于是遂了愿。2

但是生活也并非没有补偿。钱不难赚,而且不管年纪大小都赚得到。如果做的是鸦片买卖,而买主又急着要的话,几分钟就能赚到两千美元;买卖茶叶、生丝、皮毛、药品、钟表、瓷器和家具,赚的钱较少,但比较稳定。洋人自己印了两份周报,报道当地新闻以及有关商务和国家政策的冲突和争论。这里有个成立未久的商会,还有两家客栈,每晚花个一美元就可享用带蚊帐的床,还有热水可漱洗,可惜没镜子。这里每天都有鲜奶可喝,附近总有洋人养几头奶牛,或是在当地的牧场,或是在泊于珠江的船上(船只经过改装)。这里还有座可容纳一百个座位的小教堂和“在华实用知识传播会”(Society for Diffusion of Useful Knowledge)的分会。甚至还有一套新的邮寄设施,往来于广州洋行和澳门之间,取代了老式邮船。每星期三、六收邮件,信件的邮资五美分,包裹收二十美分。老邮船上的水手脾气坏,有时把邮包扔到水里,任其漂浮,如果没沉下去的话,才把它捞起来。3

有十三排房舍被称为“行”或“商馆”,这是从一小帮中国商人手里租来,他们得了官府特许,可以同洋人做生意。屋子宽敞,通风良好。其中有好几间毁于1822年的大火,但又用花岗岩和当地的砖瓦石材修葺一新,靠河边一侧修成两层楼,后边则加成三楼。新屋更能防火,附近就有设计巧妙的水龙。十三间房舍各有套间、储藏室、写字间,彼此之间有拱顶过道相连,又保有隐私,长长的走廊和威尼斯式百叶窗挡住夏天烈日。尽管天气炎热,但人在硬藤席或竹席床上睡得很香,一点也不怀念家乡的羽绒被。

每一组房舍是看里头哪个国家租的房间最多来命名,所以会有西班牙馆、丹麦馆、瑞行(即瑞士行)、英国馆、荷兰馆,最近还有美国馆。但并不是说里头就没有别国的商人,而十三洋行之间有许多小团体交错并存。有些房舍里还有弹子房和图书室,宽敞的游廊伸向河边,阵阵轻柔晚风吹来。华丽的餐室摆着灿亮的烛台,映照在银盘和光滑无疵的餐具上。山珍海味,每张椅子后头静静站着穿戴正式、神色肃穆的中国仆人4。从一个美国年轻人的财产清单(由细心的中国账房列出来),便可窥见这种生活的模样:刀叉各三十把,三十只玻璃杯和细颈瓶,一皮箱羊毛衫,剃须盒和各式古龙水,镜子,肥皂和蜡烛,帽子和小望远镜,裱了框的画,一把枪,一柄剑,五十磅方头雪茄和五百四十二瓶“洋酒”5

1830年代的广州城与十三洋行

广州洋行。这些西洋人局限于广州西南一隅,自成天地,个中风貌毕现于英国画家钱纳利(George Chinnery,1774—1852)笔下。钱纳利在1825年定居于澳门,在1826年画了广州的美国馆。

钱纳利也喜欢速写在广州的洋人,1838年画了传教士郭士立(Karl Gutzlaff)作福建渔民打扮。郭士立精于语言,经常穿着这身打扮在中国东南沿海传教,操着各地方言,散发宣传基督教的小册。郭士立在1835年与美国传教士史蒂文斯(Edwin Stevens)沿岸航行传教。1836年,史蒂文斯给了年轻的洪秀全一套基督教小册子。

钱纳利也训练了一些中国画师,其中一名在1830年代画了这幅十三洋行图。在钱纳利速写了美国馆之后,而昔日空旷的广场,如今也有些地方给围了起来,成了私人花园。图中所见的商行区在1841年的鸦片战争中为清兵所占领,并于1842年焚毁。

洋人之间颇有来往,有时也奏乐助兴。来访船上有红衣乐手会在广场上演奏,让洋人听得兴起,但让一旁的中国人惊诧不已,听得挺不舒服6。1835年的广州还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新玩意儿,在蒸汽船上开宴会,还有乐手相伴,沿河而下,航向岛屿密布、风光旖旎的大海7。出了港湾,循小径登伶仃山顶,在十五个挑夫的簇拥下,找一块平坦的大石,摆上鸡鸭鱼肉、美酒糕点,当然也是有乐队助兴。吃饱歇足之后,如果你希望的话,还可顺着山坡踏上厚实干爽的野草,一路滑到山脚8

语言似乎是个问题,因为放眼广州城和洋行,没半个中国人能读写英语或其他欧洲语言,只有几个洋人能勉强写些粗浅的汉文。但情况也不总是如此——在1810至1820年代东印度公司的全盛期,有十来个英国年轻人来广州洋行学习汉语。他们译了一些中国小说戏曲,甚至还译了一些中国典章,这样便能更审慎评估官府规章是否公正。虽然官吏有时把那些教洋人汉语的中国人关起来,甚至还处决了一人,而教汉文的人往往得偷偷躲到学生的寓所。东印度公司的代表奋力抗争,努力不懈,终于争得以汉语译文(而非英文)呈递商务文书,以及雇中国教习学中国典籍和广东方言的权利。虽然公司董事始终没争得雇佣中国刻工的权利,但他们还是自己用木版刻刊了一本英汉字典。而且他们还设法收了四千本书,里头有不少中文书,在宏伟的洋行里设了图书馆,请公司的资深医生代为管理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