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干 王(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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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仁玕曾让一个英国访客进入他在南京的书房,这间书房清楚反映了他以前在香港的生活和目前在天京的生活之间的文化交融。这个英国人对干王的住所状况虽然颇有讥讽,但他还是捕捉到干王的心境与其多样面貌:

穿过一扇小门左转即为干王之私室,其中陈列甚富,有如博物馆,这是一间很开阔光亮的屋子,对着一个花圃。主要家具是一张苏州大床,镶满玉器等装饰,上盖黄帐。干王常来此小憩。几张桌子沿墙放着,桌上陈列各式物品甚多。有一座望远镜(破了),一个枪盒(枪丢了),三支手枪(均已生锈),一箱炮盖,两盏玻璃灯(点不着),一块来路货肥皂,一本《渥尔威治的炮垒防御法》(Woolwich Manual of Fortification),一本《战争学》,一本《圣经》,好些中国书,外国传教士所著皆在其中,一刀黄纸,五六块表,一座中国钟,一个坏掉的风雨表,好些文告,几块石砚,多支金笔,几块污脏的烂布。其他桌上则有被虫蛀的书,一只帽盒,其中有龙冠,银镶的扇子,玉杯玉碟,金杯银杯,大浅盆,筷子、吃西餐的叉子,三只英国葡萄酒瓶,另有一瓶来路货杂酸菜。在其他各处则有英国海军剑一把,龙帽几顶,日本刀两把,法国碟两套,又有一件洋雕刻品,床上则有几块银元宝锭,用布包着。室中有圆云母石桌,围以中嵌云母石的木椅。有一穿着白袍蓝褂的仆人在那里扯风扇,让人凉快舒适。在此干王请你吃一顿好饭,他恳求特许,谓非有酒不能吃饭,即蒙允许。28

在天京那种气氛底下喝酒或许已让人惊讶,而干王对洋人的开放与五年之前天王和杨秀清对“赫尔墨斯”号、“加西尼”号和“色斯奎哈那”号的冷漠或敌视态度却大不相同。洪仁玕在奏章里试着表明他对这类事情的看法,建议对待洋人的明智之道:

盖轻污字样,是口角取胜之事,不是经纶实际,且招祸也。即施于枕近之暹罗、交趾、日本、琉球之小邦,亦必不服,实因人类虽下,而志不愿下,即或愿下,亦势迫之耳,非忠诚献曝也。如必欲他归诚献曝,非权力所能致之,必内修国政,外示信义,斯为得尔。29

洪仁玕在这份奏章里,欲以寥寥数言,勾勒各国特征,以增广天王对西洋的认识。英国人智巧,但“骄傲成性”,以制度与王室之稳固,而博得“最强之邦”的名声。他们与人交往之言语文书称“照会、交好、通和、亲爱”。30美利坚合众国正直、富有、强大,且不侵害邻邦。令人吃惊的是,如果在美国发现金矿银矿,也允许外国人去挖掘。这个国家没有乞丐,足证其优越。所谓“邦长”服务五年,离职后则“养尊处优”,由各组成州决定所选之人,将其名投入大箱,共推新领袖。美国人认为,如此所选之领袖应是“贤能”之人,并“以多议是者为公也”。31

日耳曼人“有太古之风”,虔诚而良知盛。斯堪的那维亚人心胸宽而友善,发色浅而面容“清幽”。法国一心沉潜于秘教不足取,但其技艺为其他洋人所仿效。俄国开始大力改革,以其疆土广袤,指日必成强国。日本近来与美国通商,取得新技术更速,“将来亦必去于巧焉”。32

天王若是担心洋人会趁进入中国之机,骗走太平天国之财。那么,洪仁玕奏请,太平天国应对本国臣民给予优待:

与番人并雄之法,如开店两间,我无租值,彼有租值;我工人少,彼工人多;我价平卖,彼价贵卖:是我受益,而彼受亏;我可永盛,彼当即衰;彼将何以久居乎。33

循此思路,洪仁玕着手研议,太平军应大胆东进上海。一旦陷上海,太平军可以上海的一百万两库银,购买一支有二十艘现代汽船的舰队,再靠这支舰队沿江返回,解除官军对南京的封锁,重开西战场,夺回被官军占领的沿江重镇。34

天王派李秀成负责军事运作。这个选择很明智。李秀成于1851年攻打永安时入太平军,本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乡下人,但之后在西线和华中表现优异,善于用兵而获擢升,至1859年11月被封为忠王,与洪仁玕平起平坐35。李秀成为人直率大方,显然是唯一戴眼镜的太平军高级将领,部下与见过他的外国人都信他敬他36。1860年东线战役的细节究竟是由李秀成或洪仁玕策划,尚不明确,但无论出自何人之手,最漂亮的部分是由李秀成负责的。数千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江南,攻占杭州,缓解了天京的局势,接着又突然回返南京,官军因派兵增援杭州,江南大营空虚,于是落入太平军之手。李秀成再往东,于6月2日取下苏州,最后再将兵力集结于上海,上海非租界区已如囊中之物。37

忠王李秀成对洋人抱着乐观——这在洪仁玕上奏中亦可看出——他相信洋人会接受事实。既然洋人在太平军与清妖之争中两不相帮,且太平天国也表达了与西方通商的意愿(除了鸦片、酒精、烟叶之外)。所以,太平军若是将清妖逐出上海,洋人不但没有理由反对,反而会大加欢迎。李秀成相信上海的洋人一定会欢迎他,而上海也必如苏州,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拿下。38

1860年8月中旬,李秀成率兵三千进攻上海。他致函驻上海之外国公使说明立场:洋人之住宅店面,凡挂出黄旗,便可不受干扰;所有洋人教堂——新旧教皆然——也得挂黄旗,以免受军队破坏(太平军未必能从建筑式样上分辨)。李秀成为表心意,还下令处决一名曾杀过洋人的太平军士兵——虽然这个洋人是助清妖攻打太平军。不过,为了确保安全,太平军攻城时,洋人最好留在屋内,等到战火平息。39

结果洋人放弃中立,激战三日,集中炮火猛轰太平军,派小队人马阻止太平军夺取上海,令李秀成大感震惊困惑,而对于洋人向他们开火,李秀成的部下也同样毫无准备,起先呆站不动,“当弹炮倾泻到阵地上时,他们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不回一枪”40。1860年8月21日,李秀成满怀苦痛失望,致函英、美等各国领事:

惟本藩仍念及尔我共同崇奉耶稣,尔我关系之间,拥有共同之基础,信仰同一之教义。次本藩前来上海,只为订定条约,欲借通商贸易结成一致之关系,原非与尔等交战。若竟下令攻城,杀戮百姓,则无异同室操戈,徒令妖兵冷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