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雪 降

罗孝全在1862年1月20日离开南京,到停泊在长江边的一艘英国船寻求庇护。他给报纸写了一封信,怒气冲冲,称干王洪仁玕大大委屈了他,而洪秀全则是“狂人,完全不适合统治,且政府全无组织可言”1。《北华捷报》(North China Herald)在2月初报道了罗孝全安全抵达上海,但字里行间对这位牧师并无同情之意,反而戏称他为“浦东大主教阁下”、“冒牌的狄奥根尼(Diogenes),日后将成传教士里的柏拉图”2。在报纸的编辑眼里,罗孝全误道公众,错看太平天国多年,他的出逃只不过还了公众一个如诗的公道而已。“这人最先点了火,引发这场大规模的渎神和屠杀,最后也逃离自己所唤醒的恶魔——一如浮士德逃离魔鬼梅菲斯特。”3

罗孝全离开天京时,李秀成正在上海城外重新集结太平军,决心压倒洋人以扳回在安庆的惨重损失。太平军逼近上海,有两个洋人见识了太平军的力量和战备。这两个人都打过仗,一个喝醉了,一个则是清醒的。喝醉的那人名叫高华斯顿(Charles Goverston),是停泊在上海的英舰“大英帝国”号上的水手。他事后对英国副领事解释,1862年1月初,他获准有48小时“自由”去查探上海,但“因酒醉”而误了出发时间。他在没有“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带上一个会讲英语的中国人”前往察看被说得天花乱坠的太平军,结果很快就看到了。他在距城防工事仅五六公里处,突然被一小群太平军围了起来,高华斯顿吓着了,“这一惊真把他吓醒了”。有个太平军军官让他喝了很多“差点把他撑坏的甜露酒”,他又醉得不省人事了。之后他便不感害怕,也没酒可喝,太平军把他关起来,并透过他的中国翻译盘问了四天,诘问上海有无法军英军,驻在何处,人数多少,有无重炮等等。问完之后,太平军要高华斯顿带一封信回去给洋人:太平军决心占领这座城市,要求英法军队尽速撤离。太平军保证不破坏、不抢劫欧洲人的财产。

高华斯顿没醉,也不害怕,他估计光在他被监禁的地方附近,就约有太平军一万五千人:“附近村庄都是他们的人,每个房间都挤满了。”很多太平军配有外国滑膛枪,有些枪上带有“测距仪”,有些是日耳曼造的。太平军里有几个欧洲人,其中一个讲英文的“阿拉伯人”还是太平军将领的“仆役”。这阿拉伯人告诉高华斯顿,有些太平军还配备了欧洲最先进的恩菲来复枪(Enfield Rifle)。高华斯顿注意到,太平军似乎供应装备很精良,“将士伙食充足”,“气色很好”。但太平军对召来的苦力却很残忍,竟杀掉那些不堪重负的人;他们也不付钱给来帮忙的洋人,只许诺占领上海之后,他们会“得到很多东西”。4

1862年1月20日,英国人兰伯特(Joseph Lambert)向英国官员提供有关太平军计划和军力更详细的情报。兰伯特跟一个欧洲“同事”在一支船队里当督办,这支船队由中国商人出资,拥有四十二条船,挂法国国旗在内地采买丝绸。这两个洋人被太平军捉到,关了三天,由一个讲英语的广东人审问。太平军以死相胁,这两人的雇主付了两千美元,死刑也就免了。太平军要兰伯特回上海,替太平军买滑膛枪和弹药,并把四封信分送英、法、美、荷兰四国领事。如果他不照办的话,那么太平军一到上海,一定找得到他,把他的脑袋砍下。兰伯特所送的信,措词很凶:

法英若是企图抵抗,一旦攻占上海,就会把洋人的脑袋全砍掉,且停止茶丝贸易;英法若是不干涉,白人皆可经商,且遍行无阻。

兰伯特估计,在他被俘虏的那一带约有近四千名太平军。这些人装备不足——可能十个人只有一把滑膛枪——但是他们已经建了“一座正规的钢铁铸造厂”,正在浇铸大炮炮筒5

上海的外国人本已如惊弓之鸟,这个消息更是火上加油,于是加强了上海城防,沿外国租界部署四千兵力、防御工事和炮阵,八艘英国战船也起锚联防上海。炮阵有三点五米高,先以二十厘米见方的新加坡硬木搭成,若是时间允许,再用石块代替——联军的旋转山炮可发射三十二磅炮弹。为了预防意外爆炸,备用军火都放在一条停在河中的旧船上。为了修筑这些防御工事,洋人自掏腰包,筹募了八万六千两白银。6

英国的“上海租界租地人会议”在英国领事馆集会,有三四十名富商与会。即使上海有可能失守,他们的防御计划打的算盘也很精,从中还可图利。譬如护城河也能当排水渠,所以华人地主也乐于支付这笔费用。把租界变成中国富人的“避难城”,不仅房租大为提高,也鼓励了“上层华人”“自由入股,认捐碉堡的花费”。把碉堡当成长期投资,价值可观,因为“若有动乱,便可对付暴民”。7

1862年1月15日,一个名叫西勒(J. C. Sillar)的人在会中提议,英国“与太平军首领好言相谈”,把上海拱手让出,由“这些印发《圣经》的人”来接管这座“崇拜偶像的本地城市”,以“平和易手这座城市”。这么一来,英国人不但能洗清犯下的“滔天罪行”,也能使租界上的中国难民免于灾难——西勒先生夸大其词,估计难民人数会有七十万——否则的话,这些难民将“成千上万地冲到马路上来,淹死在河里……同时街上会堵满被践踏的尸体”。但没有一个人同意西勒的建议,一教士宣称,现在是“对太平军采取迅速而坚决行动”的时候了,这个相反的建议“在热烈的掌声中获得通过”。8

没人料到天时有变。1862年1月26日下起大雪,历五十八个小时方止,积雪达七十六厘米厚,经过风吹,有些地方的积雪更厚。雪停了之后又开始降温,气温逐渐下降。到1月30日,气温已降到摄氏零下十二度。整个原野天寒地冻,达二十多天之久,《北华捷报》称此酷寒气候“未尝见诸上海的气象记录也”。9

这场大雪对太平军乃是一大灾难,他们没有足够的冬衣御寒,既不能突破郊区防线,也不能打碎堵塞河道的冰块。“我们动弹不得”,李秀成一语道之。10

1862年初这几个月至为关键,太平军的攻势被天气所阻,没能突破上海业已增强的防御工事,既没占领非租界区,也未能打败洋人。1862年暮春,曾国藩的弟弟率官军从安庆出发向下游挺进,趁太平军兵力空虚之际,攻占了雨花台脚下的战略要地,扼长江江岸和南京南大门之间。李秀成放弃夺取上海的打算,1862年秋回师攻击官军在天京周边筑起的防御工事和围栅。他用尽办法来破坏官军工事,却是劳而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