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雪 降(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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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军的处境固然严峻,但他们所受的苦远远比不上这一带的百姓,战事无止境,百姓也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长江三角洲的百姓至少要对付八路来回征伐的人马,包括太平军的野战部队,与太平军松散结盟的秘密社团和其他非正规军,独立的水陆帮匪,地方团练和农民自卫武装,由像曾国藩弟兄之流所招募的大队官军,归江苏省官员统率的朝廷正规军,由清廷雇佣、由美国人华尔(Frederick Ward)指挥的洋枪队,以及由英国人指挥,以海军上将何伯(Hope)和陆军准将士迪佛立(Staveley)为首的西洋各国海陆联军。

在这一年多来,从上海经苏州到长江边,甚至直至南京城下的洋人和中国人,不管走的是水路还是陆路,皆可见到荒凉景象,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了:在这片长宽各约八十公里的地区,每间房舍几乎都被破坏,或是烧掉一角,或是拆了门板屋梁。这些木料或是充作军队的薪材,或是用来搭建浮桥,或是充作防御工事,绕村而立。在这些用作短期营地的村庄里,男丁被各方人马强行征用,妇女则被掳走,徒余“炮弹壳与白森森的尸骨间杂相伴”,三五老人收拾断垣残壁12。这些村落的“房舍尽毁;满地污秽;尸骨或弃之于野,或于沟壑,听任腐烂”。江边的屋舍都遭洗劫,有时连绵数十里而不绝,百姓顶多只能睡在简陋的草房或芦苇棚下。13

只要能拿来烧的东西,不管是木材、干草、棉花梗、芦苇,价格都翻了一两翻。村民以“老人为主,脸上满是痛苦绝望”14,站在河边,拿出小篮,里头有一点鸡蛋、橙子或小块猪肉等。在路上遇到的村民,脸上刺着“太平天国”四个字,表明他们是从战场逃出,又被太平军军官抓到,以此方式警告他们不要再开溜。有些人脸颊下陷,上有疤痕,是因想用刀刮掉脸上的字。15

旅人遇到的难民,有些是三五成群,有些则多达三百五十人左右,男女老少皆有,还有些残疾人,有的扛着家当,有的扛着旗子和长矛,有的空手而行。西方传教士循陆路走过废弃的村庄,只见尸骨四处散落,动物在残垣间觅食。而走水路的传教士发现,他们有时要从浮在河上的腐尸之间慢慢开出路来。16一个在苏州附近旅行的传教士看着眼前的尸体“直想吐”,有一幅景象长驻心头,萦绕不去,“一个小孩活活饿死,干尸撑坐在中国人给还不会走路的小孩用的那种似椅似床的东西上”17

就连那些英国退伍军官也深有同感。他们见多识广,早对战争引起的苦痛习以为常了,起先讥讽传教士多愁善感,过于夸大苦难,到后来也有类似的看法。“在所有我们有机会去过的地方”,英国远征军军需官渥西雷(Garnet Wolseley)写道:“人民的痛苦和惨状无法以笔墨形容。一大家子挤在用芦苇搭成的矮棚里,刺骨的北风从破敝处呼啸而入,这些人衣衫褴褛,蜷缩在一起以取暖。老人沮丧不乐,太过虚弱,无法工作,而孩子的脸上饿到露出渴望的神情,凡是见过这场面的,便会永难忘怀。”18

人调整自己以适应周遭的现实,而日子也还在这么继续下去。有个洋人在大雪停了之后,随巡逻队到乡下去侦察了一两天。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名中国男子的尸体,一把长矛刺穿了他的脑壳。接着他们发现自己走在一条满是脚印的小路上,小路积雪很深,在尽头有一伙村民聚在一起,躲在仍在冒烟的断垣残壁间喝茶守岁,等候大年初一的来临19

很多中国难民涌向上海,太平军和其他军队动向的流言决定了他们的步伐快慢:有时他们“匆忙沿街路狂奔,有如一群受伤的鹿”,有时则“带着日渐减少的食物和衣服蹒跚而行,脸上布满惊恐之情”20。太平军攻下杭州等城镇时,乔装改扮混在难民里进城,官府为了防止旧事重演,干脆下令关闭城门,拒绝难民入内。外国租界的滨江大道和码头上挤满了人,饥荒和疾病蔓延,外国人采取隔离控制。运河上的印度兵奉命升起吊桥,外国警察实行宵禁,严禁中国人在晚上八点以后上街21。如果遇上巡逻队,外国人必须报上口令,而有居住权的当地中国人则须出示“通行证”。若是中国人没有通行证,一律逮捕,逐出外国控制区。22

英国司令官士迪佛立将军对无常的局势不抱任何幻想,派皇家工兵队的戈登(Charles Gordon)上尉去査看上海防务。他布设了防卫炮兵阵地、堡垒和壕沟,这样英国人既可以保护自己免受外面太平军的攻击,又可以防范城内的中国居民和难民——“从一些居民的不满情绪来看,恐有偶发事端。”23英国侦察兵能看到焚村的火焰、太平军驻地的旗子和军队,看到雪停之后,一队太平军满载掠夺物品而归,扛着米、豌豆、大麦、锅、床和衣服,用矛赶着猪和羊,对世俗需求的规模之大,令英军颇感惊讶24

甚至到了1862年夏天,情势仍无好转。英国领事报告:“我们这儿又挤满了难民,这次的人数比以往还多。他们居然在房子前面的江岸、石桥边的路上扎营。无数的妇女、老人、孩童风餐露宿,他们没有足够的食物,令人触目惊心。”25战事无休无止,导致缺衣少食,那些为了寻求庇护而住在上海的村民境况悲惨。1862年夏天,李秀成最后一次进攻不成之后,一名自称“慈善家”的西方人写下了他闯进中国难民麕集处之所见:难民挤在汉伯利路(Hanbury's Road)旁以竹子搭成的陋屋里,有些人“外表又瘦又可怜”;一些人“因饥饿和疾病而处于死亡边缘”,他们躺在烂泥地里,每次江水涨潮都会淹在水里;活人中间夹着“腐烂程度不等的”死尸,有时活人就和死去的亲人在一起。一个还活着的母亲躺在地上,虚弱到无法搬动她那两个已死去、光着身子的孩子,他们“身上盖着融雪和烂泥”,躺在她的身旁。这些骨瘦如柴的活人仅靠一种时有时无的捐献“米票”制维持生活,为了买更多的粮食,那位“慈善家”呼吁上海居民捐款五百美元,他保证自己会提供其中的三分之一26。1862年年底,气候寒冷,所有在中国剧院里看戏的洋人都被请求捐献与门票相等的钱,“为饥饿、可怜的中国人提供食物”27

1862年的大雪之后,洋人的狗开始失踪。最早不见的是一条黑猎犬,在2月份被人从医院附近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