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清宫外史下 第七十章(第2/9页)

“名师必出高徒,姓文的既有才气,想来你们的书,一定也读得很好。”皇帝接下来问:“当时还有些什么人?”

“有于式枚,他是广西人,跟志锐都是光绪六年的翰林。

还有梁鼎芬……。”

‘喔,梁鼎芬,我知道。是参李鸿章的!”

“是。”

“他革职以后,在干什么?”

“在广州。张之洞请他在广雅书院讲学。”

“于式枚呢?”

“听说在北洋幕府里。”

“姓文的点了翰林没有?”皇帝想了一下,“姓文的翰林,有个文治,是旗人啊!我记不得汉人有姓文的翰林。”

“他不是翰林,是光绪八年北闱的举人,中了举就丁忧,到光绪十二年才会试,没有考上。”珍嫔很认真地说,“考不上不是他的学问不好,决不是!”

看她那唯恐他人不信的神情,皇帝觉得天真有趣,不由得就笑出声来,“我知道你那老师是才子。”皇帝是抚慰的语气,“几时倒要看看他的文章。”

“奴才这里有他的诗稿。”

“好啊!拿来我看看!”

珍嫔答应一声,立刻就去开抽斗,却又临事踌躇,最后终于取来薄薄的一个本子,送到皇帝手上。

“啊,是宫词!”

听得这一声,瑾嫔脸上立即显得不安,但却无可奈何,她不能从皇帝手上去夺回那个本子,只微微向她妹妹瞪了一眼。

“我带回去慢慢儿看。”

皇帝起身离去,翊坤宫上上下下,跪送如仪。回进宫来,瑾嫔将珍嫔拉到一边,悄悄埋怨。

“文先生的宫词,都是有本事在内的。你怎么随随便便送给皇上看!不怕闹出事来?”

珍嫔也有些懊悔自己轻率,不过她向来好强,不肯认错,“皇上很厚道,很体恤人的。”她说,“决不会出乱子。”

“皇上是不会。就怕别人见到了,传到……。”瑾嫔叹口气,不敢再往下说,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珍嫔也省悟了。那些宫词如果让慈禧太后见到了,一定会有祸事。可是事已如此,急也无用,索性放出泰然的神色,笑笑不响。

※※※

在斋宫中的皇帝,这夜有了一样很好的消遣,玩赏那本诗册。册子是用上好的连史纸装订而成的,朱丝界阑,一笔媚秀而嫩弱的小楷。可以想象得到,出于珍嫔的手笔。

诗是二十一首七绝。题目叫做《拟古宫词》皇帝听翁同龢讲过,凡是“拟古”,往往别有寄托,可知这二十一首拟古宫词,就是咏的时事。这样一想,越有一种好奇的趣味,在灯下喝着茶,很用心地一句一句读:

“钗工巧制孟家蝉,孤稳遗装尚俨然;何似玉梳留别谱,镜台相伴自年年。”

皇帝有些失望,第一首就看不懂。姑且再往下念,念到第三首,非常高兴,到底明白了。

“鼎湖龙去已多年,重见昭宫版筑篇;珍重惠陵纯孝意,大官休省水衡钱。”

看到“惠陵”两字,通首可解。“惠陵”是指穆宗,那么“鼎湖龙去”当然也是指穆宗。“版筑”与“昭宫”连在一起用,自是指慈禧太后修西苑与颐和园,而用“重见”的字样,是说穆宗在日,曾有重修圆明园之议。

这就是说,当年穆宗为了重修圆明园,数度微行,感染“天花”,竟致不寿,“鼎湖龙去”十来年,前事淡忘,深宫重见修园的烫样和图说。虽然有人谏阻,并且象阎敬铭那些大官,不肯动用部款,但穆宗当年为了颐养圣母而有重修圆明园诏旨的孝心,须当珍重,不该吝予拨款。皇帝记得“水衡钱”的典故出在《汉书》上,命小太监检书来看,《宣帝记》

中果然有“以水衡钱为平陵徙民起第宅”这句话。汉朝的“水衡都尉”掌管皇室私藏,“水衡钱”就好比如今内务府的收入,但是汉宣帝却用来为“陵户”起造住宅。相形之下,修禁苑就显得自私了。

“果然是才子!这个典用得好!”皇帝轻声自语着,重新又讽咏了两遍,觉得就这二十八个字,比连篇累牍,义正辞严来谏止园工的奏折,更有力量。

经此领悟,第二首也看得懂了。

“内廷宣入赵家妆,别调歌喉最擅场;羯鼓花奴齐敛手,听人演说蔡中郎。”

那是慈禧太后大病初愈时候的事。为了替她遣闷,内务府曾经传唤了“落子馆”的几个姑娘,在长春宫演唱“八角鼓”。为此惹得惇王大为不满,一天在内务府朝房午饭喝了酒,正好奉懿旨召见,便穿一件葛布小褂,将辫子盘在顶上,口中哼着“什不闲”小调,徜徉入殿。李莲英大惊失色,慈禧太后却无可奈何,说得一声:“五爷醉了!”命太监将他扶了出去。心知惇王谲谏之意,从此不再“听人演说蔡中郎”了。

想到惇王的谲谏,皇帝又记起一件令人好笑而痛快的往事。一次惇王进献黄花鱼,而敬事房的太监有所需索,他便在召见时,亲自端了一盘鱼,呈上御案。慈禧太后不免诧异相问,惇王答道:“敬事房的太监要红包,不给不让送进来。臣没有钱,有钱也不能给他们,只好自己端了来。”慈禧太后大怒,将敬事房的太监,交付内务府杖责。

都说惇王粗略不中绳墨,其实也是贤王。皇帝心里在想,慈禧太后在亲贵之中,亦唯有对惇王还有三分忌惮。如今一死,就更没有人敢在她面前直言切谏了。

掩卷长叹,伤感了好一会,皇帝方始又翻开诗册来看,第六首也是很容易明白的。

“千门鱼钥重严宸,东苑关防一倍真。廿载垂衣勤俭德,愧无椽笔写光尘。”

这是颂扬慈安太后。从咸丰十一年垂帘到光绪七年暴崩,整整二十年。如果慈安太后在世,今日是何光景?颐和园会不会出现?都难说了。

看到第十一首,皇帝入目心惊,这首诗可当作嘉顺皇后哀词。

“富贵同谁共久长?可怜无术媚姑嫜!大行未入瑶棺殡,已遣中官撤膳房。”

皇帝记不起嘉顺皇后是怎么一个样子了。这十来年也很少听人提到她。只隐约听说,嘉顺皇后是绝食而亡的,照这首诗看来,似乎不然。

“大行”是大行皇帝的简称,指穆宗。“瑶棺”便是白玉棺,皇帝记得是《后汉书》中王乔的故事,吴梅村的“清凉山礼佛诗”,就曾借用“天降白玉棺”这个典故,暗喻世祖驾崩。世祖也是出天花而死的,所以文廷式用“瑶棺”的字样,更显得工稳,而隐指穆宗之崩,也就更无可疑了。

殡是殡舍。这句诗是指明时间,穆宗初崩已殓,梓宫尚未移入景山寿皇殿以东的观德殿殡宫,“已遣中官撤膳房”,绝了皇后的饮食。照此看来,那里是嘉顺皇后绝食殉节,竟是为慈禧太后活生生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