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清宫外史下 第七十章(第3/9页)

想到这里,皇帝不寒而栗,同时也不肯相信有这样的事。

因而转脸吩咐伺候香案的小太监:“找张亦英来!”

张亦英自然也是太监。这个太监的出身与众不同,原是秀才,乡试不第,下帏苦读,三年之后,又复入闱,场中十分得意,自觉下笔如有神助,得心应手,必中无疑。谁知第三场墨污了卷子,就此贴出“蓝榜”。张亦英愤而“自宫”,居然不死,却成了废人。他是定兴人,此地从明朝起就出太监,便有人援引他入宫,补上太监的名字,派在乾清宫伺候穆宗读书。

光绪皇帝即位,张亦英仍旧在乾清宫当差。因为他是秀才出身,便无形中成了“谙达”,皇帝刚上书房的那两年,回宫温习功课,每每求助于张亦英。以后又成了皇帝闲谈的伴侣,宫中许多故事,皇帝都是从他口中听来的。

此时奉召来到御前,皇帝率直问道:“当年嘉顺皇后是怎样故世的?”

张亦英一愣,随即反问一句:“万岁爷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随便问问。你别管!你说就是了。”

“嘉顺皇后……,”张亦英放低了声音说:“是吞金死的。”

“怎么说是她绝食呢?”

“其实绝食不绝食,根本没有关系。”

“这话是怎么说?”

“同治爷龙驭上宾,嘉顺皇后哭得死去活来,打那时候起,就不打算活了。那里还有心进饮食?”

“饮食是有的?”

“自然有的。”张亦英说,“后家也常常进食物。”

皇帝一听这话,便立刻追问:“为什么后家要进食物?”

张亦英毫无表情地答说:“那也是常有的事。”

“总有点缘故吧?”

张亦英不答。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两下,慢吞吞地答道:

“奴才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这是有意不说。皇帝当然也知道他是谨慎。但以前对嘉顺皇后的故事,只是好奇,听完无非嗟叹一番,此刻却不知如何,特感关切,若不问明,竟不能安心。

无奈张亦英已警觉到多言足以贾祸,越发装聋作哑。皇帝要想深入追问,却又苦于难以措词,只得作罢。

再看下面一首:

“锦绣堆边海子桥,西风黄叶异前朝;朱墙圈后行骙断,十顷荷花锁玉娇。”

这首诗有确切的地名,皇帝读过《啸亭杂录》、《天咫偶闻》这些谈京师变迁及掌故的书,知道“海子桥”就是地安门外,什刹海上的三转桥,桥北不远就是恭亲王府,本来是和珅的府第。乾隆末年,皇子私议储位,皇十七子贝勒永璘表示:“天下至重,何敢存非分之想?只望有一天能住和珅的房子,于愿已足。”其后永璘同母的胞兄皇十六子受内禅,就是嘉庆。嘉庆四年太上皇帝驾崩,和珅随即遭祸,下狱抄家,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之谣。而那座巨宅便赐给了已封为庆郡王的永璘。咸丰初年,方改赐恭王。

但是玩味诗意,却又似别有所指。恭王近年固然韬光养晦,当政之日,亦未曾扩修府第,所谓“朱墙圈后行骙断”这句诗毫无着落。而且既是宫词,亦不应该谈藩邸之事。

细想一想,或者是指拆迁蚕池口教堂,扩充西苑一事。三海在明朝称为“三海子”,又称“西海子”,海子桥大概泛指三海子的某一座桥。那一带本来是相当荒凉的,今昔相比,自是“西风黄叶异前朝。”一经拆迁蚕池口教堂,划入禁苑,行人不到,即所谓“朱墙圈后行骙断”。然则“十顷荷花”是写中南海的夏日风光,只不知“玉娇”指谁?皇帝想不懂。

想得懂的是这一首:

“九重仙会集仙桃,玉女真妃共内朝;末座谁陪王母宴?

延年女弟最妖娆!”

这是指李莲英的胞妹,慧黠善伺人意,常常由慈禧太后召入宫来,一住十天半个月不放出去。去年慈禧太后万寿,召集宫眷赐宴,她居然亦敬陪末座,一时诧为异数。

皇帝觉得这首诗中最有趣的是,将李莲英比作汉武帝朝的李延年,不但切姓,而且李延年父母兄弟,一门倡优,他本人又犯法受过腐刑,供职于狗监,与李莲英的身分相合。李延年善解音律,李莲英亦唱得极好的皮黄,其事相类。李延年有宠于汉武帝,则李莲英有过之无不及。文廷式将此二李相拟,巧妙之至。

最巧的是,二李都有一个“妖娆女弟”。李延年的妹妹就是李夫人,病殁以后,汉武帝为她废寝忘食,召方士齐少翁来招魂,导致了汉武帝好祠祷之事,成为汉朝盛极而衰的原因之一。那么李莲英的妹妹会不会成为李夫人呢?

皇帝觉得这一自问,匪夷所思,实在好笑,随即抛开,看另一首,这首诗一开头就用的是汉武帝的故事。

“金屋当年未筑成,影娥池畔月华生;玉清追著议何事?

亲揽罗衣问小名。”

皇帝记得“影娥池”也是汉宫的池沼,便命小太监拿《三辅黄图》来看,果然在第四卷的“池沼门”中找到了。

影娥池,武帝凿池以玩月,其旁起望鹄台以眺月,影入池中,使宫人乘舟弄月影,名影娥池。亦曰眺蟾台。

又是汉武帝的典故,衬托得“金屋”更明显了。武帝初封胶东王,喜爱长公主的女儿陈阿娇,能得阿娇为妻,愿筑金屋以藏。这便是“金屋藏娇”这句成语的由来。武帝与阿娇是表兄妹,正跟皇帝与皇后叶赫那拉氏的情形相同。

于是,皇帝由“影娥池”上,想起“亲揽罗衣问小名”的往事。那是在去年夏天,西苑扩修告成,慈禧太后在仪鸾殿避暑。有一天召集妃嫔宫眷在北海泛舟,正好皇后也在宫中,是随扈的一员,但并不在慈禧太后船上。

皇帝是在瀛台附近的补桐书屋做完功课,随后赶了来的,遥遥望见一只大船,以为是慈禧太后的御舟,追上去一看,方知不是。而皇后却在船头跪接,皇帝与她虽是姑表兄妹,但清朝的规矩,不重外戚,所以他并未临幸过方家园舅家,而对这位表妹,亦只是在挑选秀女时识过面。此时似乎不能置之不理,所以亲自扶了她一把,也问了问她的小名。

不想这段经过,也让文廷式知道了,而且赋入诗篇。他记得当时是下午两点多钟,不是黄昏,何来月华?所谓“月华生”,不过就影娥池这个典故描写而已。

然而那第一句与第四句却颇使皇帝不快:“金屋当年未筑成”加上“亲揽罗衣问小名”的说法,似乎皇帝早就中意这位表妹。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因此,皇帝就不想再往下看了。合上诗册,从头细想,由皇后想到德馨的女儿,再想到瑾珍姊妹,有着无可言喻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