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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从漫长沉睡中醒来的一群蛇,第八集团军从伪装网下探出头,优雅地舒展开身体,进入了沙漠。“十字军行动”分成几个梯次发动,第二十四装甲队并不在第一波队伍中,因此在预定出发的八点三十分之前,只能坐在车上看着坦克、卡车、武装履带运输车和装甲车如浪潮般横扫晨间的沙漠旷野。这是一幅壮观的景象,马斯基林心中满是骄傲,努力把眼前的景象记下来,深深储存在记忆中。这是个伟大的时刻,大英帝国军队已开始前进。

格雷厄姆一连数了三十二辆新式的美国斯图亚特坦克(负责驾驶的英国士兵给它们起了“心肝宝贝”的绰号),而后才被一辆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用到现在的黄色劳斯莱斯装甲车打断。“你觉得我们到底有多少辆坦克?”他问诺斯。

放眼望去,沙漠中似乎到处都是坦克。教授摇摇头:“应该够了吧?我只能这么希望了。”

第二十四装甲队按照计划开始行动。他们先沿着沙漠道路推进十英里,然后离开公路转向南方。部队行经之处扬起滚滚黄沙,尘埃如云般飘升至灰色的天空,几分钟后才落回地面。这支徒具虚名的装甲队伍现在完全孤独了。经过生活在群体中、在喧嚣繁杂的开罗的几个月,以及与其他部队共处的短暂几天,此时这突如其来的孤独,让魔术帮的成员都感到些许不适。

下午,远方忽然有一团烟尘直接向他们扑来。这支小分遣队立刻停止前进,对这路不明人马进行监控,但很快就发现只是一场小小的沙尘暴。旋转不止的沙尘从他们附近呼啸而过,仿佛赶去参加什么重要的约会。

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有些人开始找话说。“你知道当丘吉尔知道意大利倒向德国那边时说了什么吗?”格雷厄姆随口说,并没有特定问哪个人。“他说:‘有什么关系,这很公平啊,上次他们不是倒向我们这边吗?’”

一整天下来,第二十四装甲队都未使用无线电通讯,以等待其他部队与敌人开始交战的消息传来,但相关的密码一直没有出现。“十字军行动”的第一阶段可说完全成功,伪装的加强(特别是“遮阳罩”)和通讯保密的改进总算收到了成效。非洲坦克军团丝毫没有察觉,第八集团军就这么一路畅行无阻地直奔图卜鲁格。

下午三点,按照计划,第二十四装甲队停止前进,开始扎营准备过夜。魔术帮的人把纸板坦克集合起来,排成圆圈把卡车围在里面。铺盖卷四散排开,营造出有两百名装甲兵露宿的假象。营地中也处处生起火炉,以供这些不存在的士兵们取暖之用。罗布森一边在火炉上烘着手,一边对大家说这种扎营法会把第二十四装甲队变成一个在夜间极显著的目标。但诺斯提醒他这正是他们的任务。

“就像猎野鸭时用的诱饵一样。”格雷厄姆帮忙解释。

教授笑了起来。“我觉得一点儿都不像,因为鸭子可不会向我们开火。”

灶火熄灭、夜间警戒的次序也排定后,马斯基林在营地四处巡视。福勒正准备就寝,尽管因为颠簸了一整天而全身僵硬酸痛,情绪却十分高昂。这个机会他盼望已久,战场上的每一刻时光都值得他细细品尝体会。诺斯和格雷厄姆坐在一辆贝德福德卡车的保险杠上,看着夜空中万点星光,推测友军第一天的行动可能会有哪些斩获。教授的膝盖有点不舒服,而“钉子”的右眼白天被风沙刮出了一道伤痕,但他们两人全无怨言。马斯基林叼着没点燃的烟斗,和他们闲聊几句,就又逛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走在士兵们中间,只听见夜风中的低语和暗处传来的野狗呜咽声,此外就只有他的靴子踏在坚实沙地上的声音。

希尔还不打算睡觉,想找人聊天。他抓住马斯基林,问了一堆他表演生涯的问题,然后像个孩子似的安静聆听。马斯基林先讲述自己第一次登台的那晚,在有无数朵玫瑰装饰的皇家剧院表演的经历,接着又讲了个小故事,说曾有一位地位显赫的苏联人愿意出重金以求能用魔法让他的老婆消失。希尔捧腹大笑,愉快的笑声完全发自内心。尽管这两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但因为战争,他们在此时此地已产生出友谊,而这段情谊将会在整个服役期间将他们牢牢相系。最后,这位年轻的士兵又对马斯基林提出问题,想听听他对卡西·刘易斯的看法。马斯基林回答:“我觉得她棒极了。”

“你觉得她好看吗?”

“如果我觉得不的话,那我就会成为全开罗唯一这么想的男人了。”

希尔觉得这个说法有趣极了。“真的吗?”

“当然。怎么?你为何突然提到她?”

“没什么,我想,我大概有点喜欢她。”希尔略一停顿,思索一下刚才的话,然后又说,“真的没什么。”

趁希尔还没开口问更多刘易斯的事,马斯基林拍拍他的肩膀,起身到别的地方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做着和这个漂亮女孩有关的美梦。

汤森德一个人坐在一堆闷烧的营火旁,默默把小石头一颗颗扔进灰烬,似乎陷入沉思。

“我可以坐下吗?”

汤森德头也没抬。“请便。”

马斯基林坐在沙地上,双腿屈起抵在胸前用臂膀圈住。沙地仍散发着白天积累下来的热能,而夜晚的酷寒此刻尚未发威。他们两人目光不离营火余烬,略显尴尬地坐了一会儿,马斯基林才打破沉默。“你知道吗?我其实很怕火。”他抓起满满一手温暖的碎石,用食指把它们一颗颗弹进前方暗处。他有些纳闷,不知道刚才为什么突然对汤森德倾诉,这个人与他根本交往不深啊。马斯基林心想,先主动在汤森德面前襟怀坦白,或许能换得他倾吐心事的回报。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只是想把这个秘密说出来,而相信汤森德绝对会是个能完全保守秘密的人。

汤森德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马斯基林身上,他只凝视着过去,努力回忆他的妻子在他们结婚那天的样子。他可以看见她纯白的婚纱,听见她的笑语,然而,不管他如何用力回忆,就是无法想起她当时的脸。

马斯基林挥手赶走一只停在手臂上的小虫。一到夜间,这些虫子就全跑出沙洞。“你没事吧?”他问。

“噢,我好得不得了。”汤森德痛苦地说,旋即更正,“我没事,真的。”

马斯基林想找话题随便聊聊,画家却不怎么理睬他,让他感觉自己像个不速之客。“唔,”他终于说,起身伸了个懒腰,“早点睡吧,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汤森德抬头看着他,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微笑,但很快又消退了。“谢谢你的好意,”他说,“你真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