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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斯基林坐在这辆横冲直撞的吉普车前座,默默看着前方。

运输机上,诺斯和一名休假的士兵一起抓住副驾驶的脚,让他倒吊在机舱底的狭小空隙中,企图以手动的方式降下起落架。“支杆受损太严重了,完全动弹不得。”被拉回机舱后,他说。

飞行员仍十分镇静。“那只好以机腹迫降了。所有人尽可能远离机翼,等飞机一停下,就以最快速度离开。”

诺斯坐在那位髋骨受伤的士官身旁,这个大男孩正冒着冷汗,浑身颤抖。“你觉得我们完蛋了吗?”他恐惧地问。

诺斯摇摇头,笑了一下。“还不至于。事实上,我遇过几次更糟的情况。”他温和地对众人说起上次“自己”从迷幻灯光中逃生的经过。“上次我以为自己完蛋了。这次呢?和上次比起来……”他轻轻把手一挥,对眼前的危险似乎不屑一顾。“这次根本算不了什么。”

马斯基林和魔术帮的几位成员站在停机坪,翘首望向暮色中的天空,寻找那架即将归来的运输机。各式消防车辆已把跑道浇湿,然后聚集在跑道两侧,准备飞机落地后便全速营救。“别担心,”希尔大声说,“这只是小意思,小意思。”

赫利奥波利斯机场已经关闭,禁止所有飞机起降。当福勒从望远镜看见天边出现那架飞机的身影时,他指着天空大嚷:“我看到他们了!”消息立即传遍整个机场,所有人都停下工作。消防车的警笛开始呜呜响起。

机舱内,诺斯平静地对那位受了伤的士官说:“待会飞机一停下我就背你出去,你一定要抓牢我。明白吗?”

大男孩点点头。

“很好,”诺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大腿,“现在别想太多,再过几分钟我们就安全了。”但诺斯发觉自己的嘴唇干得像夏天的沙漠。

马斯基林垂下双肩,宛如荷上了飞机的重量。他开始祷告。

“来吧!”运输机飞行员关掉引擎,高声喊道。飞机优雅地滑翔过天空,像风中的一只海鸥,然后以低于一百节的速度触地,开始擦地滑行。在机腹被跑道的水泥地面撕开的同时,诺斯听见一阵刺耳的巨大刮擦声,尽管他已用力捂住耳朵,但身旁那位受伤士官的尖叫声仍钻进他的耳膜。

运输机倾向一边,像一根巨大的焰火筒不停喷出火花。飞行员已将襟翼角度放至最大,一心只想让这头巨兽快点停下。

罗布森以骇人的声音喊道:“飞机要爆炸了!”

飞机完全停下之前右翼引擎便冒出火焰,迅速裹住了整个机身。消防队员上前想接近,却被熊熊烈焰逼退。

“噢,上帝啊,不要!”马斯基林大叫,“不!千万不要!”说完,他先慢慢向前走了三四步,然后拔腿朝燃烧中的飞机狂奔。

“回来!贾!”希尔吼道,立即追了上去。

两名飞行员奋力从驾驶舱的窗户爬出,安全回到地面。机舱里,诺斯扶起那位受伤的士官,一名士兵则奔至机舱后面试图把门打开。他回头高喊着要其他人过来帮忙。

就在这时,飞机轰然爆炸。站在舱门口的士兵被炸飞出去,像一粒毫无价值的果核被人吐出一样。他飞了二十码远,全身都着了火,重重摔落在跑道上。

希尔飞扑上去,抱住马斯基林的双腿把他拖倒在地。马斯基林拼命挣扎,猛蹬着双腿大叫:“救救他们!上帝啊,快去救他们……”

“来不及了,”希尔呜咽着,“来不及了,贾,一切都来不及了。”

飞机变成了一个金属火球,烈焰照亮了幽暗的黄昏,几百米外的人都感觉皮肤发烫。

消防队员束手无策。渐渐地,运输机的外皮被烧剥落了,此时在众人面前出现了一幅恐怖的画面:在烈焰中,有两个人影以古怪的姿态万般艰难地移动,仿佛在一座炙热的红色海洋中泅泳。接着,很不幸,两个人都倒下了。

“法兰克!”马斯基林放声尖叫,发出令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哭喊。

但哭喊无济于事,法兰克·诺斯就这样殉职了。

马斯基林整个晚上都待在机场,直到罹难者的遗体全部从焦黑的机身残骸中寻获。接下来的几天,他痛苦不堪。这是一段极其恐怖的时光,他感觉上帝似乎把手伸进了他的胸膛,直接拽走了他的心脏。光是早上一个起床的动作就足以消耗掉他全身的力量。他感到疲惫,尽管他已睡得够久。他感到寒冷,即便是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吃不下东西,却不感到饿。他觉得自己整个麻木了,现在他看到的世界缺乏明亮的色彩、希望、笑声和令人兴奋的事,同样也缺少任何身心上的疼痛与恐惧。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也没有任何意义。而生活却必须这么持续下去。

他想借日常生活的一些例行活动摆脱目前这种状况,可是除了窝在床上大睡一觉之外,他什么也不想做。

这不可能,他不断对自己说,诺斯不可能死。他很快就会再踏进办公室,说不定还和过去一样,老是不小心被门槛绊上一跤……

所有魔术帮成员、所有马斯基林的朋友都想尽办法安慰他,但他拒绝他们的好意,甚至对这种怜悯深恶痛绝。他只知道一个事实:在那架飞机上的人应该是他。那本来是他的座位,是他的工作。诺斯是代他而死。他还觉得如果那天在飞机上的人是自己,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不会遭遇德军攻击,不会迫降,不会起火爆炸。他一定有办法防止。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一定可以。

葬礼结束后,他花了一整天时间想写那封恐怖无比的信给诺斯的女儿。他有太多事情要好好解释,但一落到纸上就完全变了调、陷入混乱。最后,他写道:“你的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善良而勇敢的人,平日乐于助人,如今因为英勇救人而殉职。他将让我永远怀念,也永远崇敬。”

他也写了一封长信给玛丽,把心情倾诉无遗。在信中,他没忘记告诉玛丽搭那架飞机的人应该是他。

他想用大量工作来埋葬悲伤,却难以集中精神。种种和诺斯有关的回忆不断闯入脑海,让他回到法汉镇,回到“苏马利亚”号上。他不断想起和诺斯一起尾随商队捡骆驼粪便、一起在迈尔尤特湾设计骗局的日子,他时常以为听见了诺斯那熟悉的笑声,便急忙回头,只希望看见他站在那儿,衬衫下摆露在短裤外的样子。有时,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诺斯实际上就在这个房间。然而在明白这些全是幻觉后,接踵而来的往往是一种全新的悲伤。

比心灵的寂寞和肉体的苦痛更糟的,是排山倒海的失落感与自责。他渴望为诺斯的死寻求一个合理的意义,但越是这样,越想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