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执手激情,搏出一线希望(第3/10页)

“可、可……”李治的勇气鼓了又鼓,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长孙无忌转身面朝群臣,边踱步边道:“我大唐天下得之不易,高祖皇帝愤隋炀之无道,举义旗于太原,遽定长安为本;全赖先帝天睿神勇,以弱冠之年,怀慷慨之志,思靖大难,以济苍生,躬擐甲胄,亲当矢石,披荆斩棘,历经百战,西灭薛举、北抗刘武周、血战武牢关、两征河北地,降雷霆于东海,奋金戈于江南,总戎薄伐,戡翦无遗,扫灭群贼一统江山,此中艰辛非一言能尽!龟鼎既立,高祖禅位,先帝袭重光之永业,继大宝之隆基,殚精竭虑明察秋毫,内安黎庶外扬兵威,平朔方、灭高昌,东突厥、吐谷浑,薛延陀、铁勒、靺鞨等或定或降,建旌旄于安西,树斧钺于辽东,拓万里疆土,被四夷尊为天可汗。上溯尧舜下至周隋,帝王数以百计,纵秦之嬴政、汉之光武,又怎堪与先帝比肩?何朝何代能与今日大唐媲美?”说到这里他突然提高声音,“先帝夙兴夜寐,至崩殂之际尚思社稷,遂命微臣担当顾命辅佐今上。我本外戚,恐不能服众,再三辞让,然先帝执意如此,臣只得勉力为之。既在其位,便当竭力,凡事慎重三思……”话说到此处,他恰好走正到李道宗面前,“今新君方立,四方灾异,人心浮动,多事之秋尤不该轻操兵戈。阿史那贺鲁虽有贰意,但地处偏僻,距长安千里之遥,不过手足之疾,目下当严防者乃腹心之祸!倘朝中暗藏不逞之徒,阴怀奸谋、擅作威福、蛊惑圣意,以致动摇社稷危害圣驾,岂不葬送大唐万里锦绣河山?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臣自当肝脑涂地、持正查奸、防微杜渐,不负先帝重托……”长篇大论至此戛然而止,长孙无忌转身朝李治施以大礼,“还望陛下以社稷安定为重,用兵之事万望三思。”

响彻朝堂的慷慨陈词结束了,留下的却是寂静中的回味和深思。群臣思忖着无忌这番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表面上看出不出兵是策略问题,李道宗、执失思力是征战多年的名将,晓于边事洞悉时局,务在保卫疆土;而长孙无忌、褚遂良肩负国政,考虑的是民心和财力,欲休养生息稳固社稷。世上本无万全之策,两种方略各有道理,可在文武之争的表皮下隐隐跳动的却是权力的脉搏!

自长孙无忌秉政以来,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这不仅因为他一贯手段强硬,也因为他公忠体国办事得当,更因为他的权力是李世民赋予的,合理合法。现在蹦出来个李道宗,不仅战功赫赫颇具人望,而且是宗室王爵,执失思力等一群将领都甘愿附和。无论李道宗胸怀坦荡就事论事,还是不安其位故意挑衅,已对顾命大臣的权力构成威胁。方才吐蕃遣使之事已卖给他个面子,凡事可一不可二,若不把他压下去,如何镇服百官令行禁止?眼看褚遂良撑不住局面,无忌只能亲自登场,一再强调顾命大臣之权,甚至不惜危言耸听、恫吓胁迫,也要维护既定决议。

近乎窒息的气氛中,李道宗默默低下了头,执失思力也心有不甘地退回了朝班。没人敢不屈从长孙无忌的权威……不,还有一个人,御座上的李治。

难道任凭良机流失?李治急出一身汗,又看薛元超、李义府等,都愁眉苦脸低着头——仕途重要,身家性命更重要,江夏王都不敢惹元舅,我们这些芝麻官算什么?

不过李治还有希望:“英公,您是身经百战之人,您以为如何?”李治不会忘记李世,这是父亲寄予厚望的人,三大名将之冠,如今他是尚书左仆射,从二品宰相,地位仅次于长孙无忌。

李世闻听皇帝询问,一挽胸前长髯,挪熊躯迈虎步,出离朝班施以大礼:“臣……”

“如何?”李治全神贯注身子前倾,差点儿站起来。

“臣唯陛下之命是听。”

“什么?!”李治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世微抬眼皮,又重复一遍:“唯陛下之命是听。”

李治身子一晃,跌坐龙位——这就是父皇秘密托孤之人?难道对朕的问题就这种态度?

不是这种态度,还会是何种态度呢?李治冷静下来,这才想起李大胡子一贯如此,当他站在朝堂时几乎从不发言,哪怕父皇问他话,他的回答也是这句话。眼前情景何其熟悉,七年前父皇废李承乾,征询改立谁为太子,李世同样说“唯陛下之命是听”。那语气、表情、动作,和现在一模一样。

看来想叫李世在朝堂上公开表态是不可能的,李治仍不死心,又把目光投向其他宰相。另一位中书令高季辅面沉似水,眉头皱成个大疙瘩,面对皇帝的目光他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又动,虽然明显心有不甘,最终还是保持沉默;侍中于志宁满面惶恐,花白的胡须一直在颤抖,见皇帝望向自己,立刻把头低下,都不敢看李治一眼;同中书门下三品宇文节、柳奭这两位兼职宰相倒很干脆,一齐举笏道:“当从太尉之意,请陛下三思。”

现今共八位宰相,四人同心,一个“唯命是听”,一个沉默不言,竟还有一个吓得不敢看皇帝的。就剩最后一位,李治的目光扫向尚书右仆射张行成——所有宰相中他最信赖的人。

李治当太子时,高士廉、房玄龄、岑文本、马周等重臣都曾是他名义上的老师,他对这些重臣也都恭敬有加,但真正倾心相交的只有张行成,与之私下的谋划罕为人知,堪称心腹之臣。此公乃定州人士,隋孝廉,又在武德年间考中科举,学识精湛人品端方,智谋也甚了得,更难得的是相貌出众气质超群,如今年近七旬,仍不失英俊潇洒之态,无论何时都稳如泰山,长身伟岸银髯飘逸,虽说朝服在身、乌纱在顶,竟颇有仙风古道的感觉。

果不其然,即便这个紧张时刻张行成依旧气定神闲,见皇帝看着自己,他缓步出班,施礼道:“请陛下三思。”

李治彻底丧气了……可一瞬间,他发现张公从袍袖中伸出一只手,微微向他摇动,做否定之状。什么意思?不要出兵?

张行成见皇帝已注意到自己手势,微微一笑,轻轻瞥了一眼长孙无忌,又对李治重复道:“三思啊三思……”

李治恍然大悟——此思非彼思,思的并非是该不该用兵,而是此时能不能与舅父对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