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驱虎吞狼,媚娘涅槃

一、彼来我往

国忌日的携手激情震撼了感业寺,在场所有人都察觉到明空炽烈的相思之情。而这种举动的后果也相当严重,自那日傍晚她就被关进一间单独的禅房。

这间禅房位于感业寺西北角,是专门看管犯戒之人的地方,阴暗狭小,只有朝南的墙壁上开了个窄窄的窗口,终日不见阳光。外面上了大锁,法乐法师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她,连伺候她的朱儿也不例外;唯独有个干粗活的老尼每天过来两次,从窗口递进来斋饭和净桶——这种待遇已等同于囚禁。

明空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她的行为不仅是玷污佛门,还破坏了朝廷礼法,有犯上惊驾之罪,而且此举几乎公开了她与李治的不伦之恋,使皇家蒙羞,更加不可饶恕的是这一切竟发生在先帝忌日,简直是对太宗皇帝的亵渎,这些罪名任何一条都足以要她的命了。可一来情不能抑,二来这是转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这是一次赌博,以前途乃至生命为赌注,赌的便是李治对她是否旧情难忘。在携手对视的一刻,明空感受到了李治的爱意,也感觉到了希望,接下来就看那首字字泣血的《如意娘》能否触动圣心了。

然而事实并不如意,转眼间她在“囚牢”住了五天,外间却无任何风声。在她想来李治如今身为天子,救她出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纵然这个优柔的男人没有公然纳庶母入宫的勇气,总会设法搭救吧?五天时间足够他做出行动了,难道他真的不为所动?

明空脑海中时时映现着李治那清澈而忧伤的眼神,那双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他绝对是旧情难忘。不过他会因为这段情感而牺牲帝王的名节吗?明空思来想去,渐渐有些吃不准了。

时光一天天流逝,希望越来越渺茫,从第六天起明空开始绝食。如果李治有意相救,十日内必有举动,过十日再无变数,恐怕她再想苟活也不可能了,现在有司乃至感业寺都碍于皇帝情面,若皇帝明确表示割舍此情,那些人立刻会找她算账,上有国法下有寺规,会死得很难看。与其遭受刑罚不如自尽,既免受痛苦,也省得追问罪行连累到母亲和姐姐。

想到亲人,明空肝肠寸断——富贵的承诺无法兑现,妹妹的仇也没法报了,还要劳烦姐姐伺候母亲养老送终,她对不起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姐姐,也对不起黄泉之下的父亲和妹妹。带着无限的愧疚,明空一步步踏上不归路……

也不知到了第几日,明空双眼紧闭低低呻吟,早已神昏意沉奄奄一息,却倏然觉得有光亮感,耳畔也隐约有呼唤之声。她挣扎着睁开眼,只觉一片恍惚,蒙蒙光芒之中有个庄严的身影站在她身前,衲衣披发,项挂佛珠。莫非是菩萨?她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我武媚娘犯下悖伦越礼之罪,本以为会身堕三恶道,没料到最后时刻仍能得菩萨点化,可见世俗法度皆欺人之言,菩萨也不屑一顾!

“你没事吧?”菩萨竟开了口,伸手摸摸她额头,继而又对身边之人吩咐道,“抬到禅房,再熬些烂烂的米汤来。”

“嗯?!”明空这才感觉不对,牢笼大门敞开了,多日未见光亮眼睛未免迷离,站在她身前的不是菩萨,是一名带发修行的女居士,两鬓花白,似有五六十岁,“我……我还活着么……”

那居士不回答,指挥两名老尼将她连同卧榻一齐从小屋里抬出。明空心中忐忑,搞不清这些人是来救她还是来拿她问罪。可此时她已虚脱,无丝毫抗拒之力,只能听凭摆布,昏昏沉沉又合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时已到了一间宽大洁净的禅房,明空识得是法乐法师的方丈。窗户敞开,卧榻临轩,呼吸顺畅许多。那位居士手里端着一碗米汤,一边和弄羹匙,一边吹拂着热气;法乐则背对着他们,在佛前念经礼拜,似乎对这一切漠不关心。

“醒了?”那居士凑过来,舀了一匙米汤送到她唇边,“喝吧。”

直至此刻明空才确认是这个居士模样的老妇救了自己。然而这个老妇对她的态度并不亲切,眉宇间甚至还掺杂着几分怨气,这又令她萌生戒备之意:“你想干什么?带我去大理寺问罪?”

“不是,快吃吧。”那居士不耐烦地搪塞了一句,把一匙米汤硬生生喂到她口中。

明空紧咬牙关就是不喝,那米汤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别不识抬举!”

明空虚弱无力地躺在那里,眼中却迸射出一如往昔的凌厉光芒:“你不说清楚,我就是饿死也不吃。”

“哼!”那女居士气哼哼把碗往地上一撂,“你不过贱命一条,若非为了我那乖孩儿,我才不管你死活呢!”

明空闻听此言不禁诧异,又仔细端详,这才认出此人竟是李治的启蒙恩师薛婕妤,一年未见哪料她也已皈依佛门?薛婕妤必是受李治之托来相救,他终究没有忘我,终究对我一往情深……明空顿时泪眼朦眬。

薛婕妤甚是无奈——两年前在翠微宫的一个夜晚,她无意间撞见这段私情,虽然出于对李治的疼爱她帮忙遮掩,却对那个通奸乱伦的嫔妃难以释怀。在她看来自己教大的孩子绝对品性纯良,干出荒唐事必是坏女人勾引。只恨仓促间没看清坏女人是谁,李治又不肯吐露,不然岂能留她活到今天?国忌日李治归来,向她哭诉以往旧情,还求她设法营救。她身为留居宫中的修行者,既可出入宫禁,又能堂而皇之踏进感业寺,确实是最合适办此事的人选。但她心中不忿,嘴上答应却一再拖延。李治日日催促,且魂牵梦萦日渐憔悴,薛婕妤终究舐犊情深,只好违心来到感业寺,屈指算来已是第九日。

明空误解了婕妤来意,却再无颜面低声央求,颤巍巍爬到那只碗近前,哆哆嗦嗦拾起羹匙。她泪水涟涟滴落在米汤中,仍挣扎着一勺接一勺地吃着——不能死!要好好活下去,回到他身边!

薛婕妤见她这可怜相也不便再为难,亲自打来一盆水,等她吃完便为她擦洗这些天的污垢,又取来干净僧衣帮她换上。明空精神渐渐恢复,脸上有了红晕,身上也有力气了,只想着去见李治。

然而收拾妥当已至正午,薛婕妤与法乐法师也对坐用斋。两位都是潜心修行之人,食不言寝不语,一餐饭无声无息,吃完又点上香烛,一同面对佛像闭目诵经。明空不便扰她们清净,只得相陪打坐,而她胸中唯有凡心一颗,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情郎身边,哪有心思念经?徒然左顾右盼消磨时光,只觉此时光阴比九天的囚禁还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