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驱虎吞狼,媚娘涅槃(第3/9页)

法愿急得直跺脚:“又烧东西又抢拜简,夫人究竟意欲何为?”

柳氏宛如冰霜的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微笑:“不必替明空操心,从今日起她再也用不着那些东西了!还望列位大师记住,感业寺从来没有一个叫明空的尼姑,皇上也没在这儿遇到过她,长孙大人也不曾致书提到此事。只要天下没这个人,麻烦一扫而尽,咱们所有人皆可安心!嘿嘿嘿……”

法愿、法灯觉她笑得十分可怖,话中所隐藏的含义更是骇人,都吓得一身冷汗。

法乐却长叹一声,默默无言转身进了方丈室,郑重跪倒佛前——只因一个女尼,惹来无数麻烦,皇帝要救,国舅要杀,皇后之母干脆打上门来。佛祖啊佛祖,弟子无能为力。善缘也好,业障也罢,恳求您保佑这个无辜的生命吧!

二、昊天得趣

楼台殿阁气派非凡,斗拱飞檐皆属皇家样式,许多匾额是气派的右军体,有几处明显是李世民和临川公主的手笔;可是将近一坊之地的大院中远远近近不见半个人影,到处荒草,石阶上落满灰尘,许多大门贴着黄纸封条,长年无人居住,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明空茫茫然在这座大院中踱来踱去,如在幻境之中,今日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薛婕妤把她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一碗米汤救了性命,打坐半日恢复元气,然后就离开感业寺。出了寺院偏僻角门,早有一乘肩舆候在外面,木版纱帐围得严严实实,坐进去几乎内外隔绝,只能从缝隙看到一丝外面的情形。这倒也犹可,毕竟她还是光头女尼,抬个尼姑满街跑终究不成话,遮挡也情有可原。她虽然在长安生活十四年,不是身居宫中就是禁于佛寺,对这座都城其实很陌生,虽能瞧见点儿外面的景致,也辨不清哪里。只觉这乘肩舆拐了几拐,似乎并没走多远,将她抬进了这座院落,还不是从正门进来的,连个大匾都没瞧见。薛婕妤叫她往前走,一转身就不见了,抬她来的两个仆从也没了踪影,连门都锁上了,这怎么回事?

明空穿廊过院,漫步于荒草之间,越走越觉不安,烈日普照之下,心中竟泛起阵阵寒意——莫非要将我困死在这儿?

这并非不可能,她陡然想起沙丘宫饿死赵武灵王、金墉城饿死晋武悼后等史事,如今她身负皇家的乱伦丑事,不便有司问罪,若将她活活困死在这里,三年五载无人问,烈日晒暴雨淋,虫吃鼠咬成一堆白骨,岂不是杀人灭迹的好办法?纵然李治不会这么干,难保薛婕妤从中做手脚;若连皇帝都一并瞒,假意援救把她骗出感业寺,李治和法乐大师两不知情,她死在此处岂不是冤沉海底?

想到这里她放声大呼:“有人么?有人么?有人吗!”叫到最后一声时已明显带着哭腔,然而四外空旷寂静无声,只远处隐约传来那哀嚎般的回音。

完了……这就是最后结局吗?

她的眼泪潸然而下,伴随的却不是痛哭,而是大笑——什么海誓山盟,什么皇家富贵,不过梦幻泡影。荒草蓼,楼台败,空对故园向天泣。昔日旧情寄何处?独见遍地荆棘。好一个傻女子,谁叫你枉费心机?明空啊明空,明明白白一场空!

她笑自己太愚蠢、太天真。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蒙受皇帝之爱就能一帆风顺?苦苦相思,费尽心机,终究难逃冷箭算计,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拙劣……荒芜的院落反复回荡着她那诡异的笑声,仿佛是千百人在一同笑,嘲笑她自作自受。

然而就在笑声间,隐约夹杂着另一个声音:

铮铮……铮铮铮……铮铮……

明空怔住了,努力侧耳倾听,在怪笑的回音散尽之后,那个声音越发清晰地凸显出来。铮铮铮……铮铮铮铮……起承转合宫商相继,是瑶琴之音。

有人!是他吗?

霎时间明空又萌生了希望,她寻着声音东找西找,踏过荒草,穿过游廊,推开一扇扇沉重的大门,登上一座座尘封的高台。无奈此处高屋广厦鳞次栉比,琴声和回音交织在一起,仿佛就在耳畔,却始终难觅其源。她绝食三日才得救,又连受惊吓,不多时便觉气力不济,抓着一扇半掩的大门,顺着门板瘫坐在地。

她再也跑不动了,但那琴声依旧清澈悠扬,连绵不绝送入耳中,沁入心田——时而低沉哀婉,似呜咽抽泣悲风阵阵;时而沧桑遒劲,似山间云雾古道樵歌;时而愉悦舒缓,如珠落玉盘清泉流淌;时而又起伏跌宕,如飞瀑、如激流、如咆哮、如兽嚎,暴风骤雨惊涛骇浪,惊天地泣鬼神,震荡寰宇气冲霄汉!

明空苏醒了,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的彻底苏醒,这琴声让她找回了自我,找回了昔日的武媚娘,这琴曲中蕴含着一个美丽的故事,只有真正的媚娘才听得出:哀婉的是掖庭怨叹,浑浑噩噩行尸走肉;沧桑的终南行宫,层峦叠翠云雾袅袅;愉悦的两人邂逅,郎情妾意诙谐亲昵;起伏跌宕的是……她脸上不禁羞红,忆起翠微宫的一个个夜晚,只觉浑身上下燥热难耐。

奏到此处曲调又变,化作了欢乐明快之声,就像是鸟鸣……不!准确说是阳春的莺歌!啁哳啼啭,飞来飞去,你追我逐,调笑呢喃。听到这里媚娘心中已不再有任何怀疑——是他!春日莺啭之约!熬过寒冬冰雪,迎得春光灿烂。海誓山盟言犹在耳,山无棱天地合,天雷震震江水竭,乃敢与君绝!

昂首仰望天空,骄阳似火酷暑炎炎,阳春已过,早已是夏季,但还不晚,只要你情我愿,一切都不晚!她喘息良久缓缓起身,向前踱了几步,这才瞧出端倪。原来只要顺着薛婕妤指的方向一直向北就行了,是她心中害怕自己失了路径。其实有什么可怕的,只要那个人对她痴心不变,刀山火海有何可惧?

她顺着琴音最强烈的方向慢慢前行,又穿过一道院门,终于来到那座浪漫的殿堂前。此处与众不同,明显提前收拾过,阶前荒草已被锄去,朱漆门窗擦得干干净净,从中飘出渺渺熏香。她耐住心绪步步走近,见堂上铺着簟榻丝缎、垂着杏黄纱帐,帐中朦朦胧胧有个熟悉的白衣身影,正低头抚弄瑶琴。

“雉……陛……万岁,万万……”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呼唤这个人,也不知是不是该跪下行礼。

她脚步轻轻无声无息,李治又一直专心致志弹琴,直到听见这声执拗的呼唤才抬起头来。看见情人的那一刻他很想故作潇洒,故而手按羽弦,从右向左一扫,用一个清脆响亮的高音收尾,但他掩饰不住自己的纯真和冲动,结果弄巧成拙,发出一声柔弱腼腆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