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九的禁脔(第5/6页)

“沅弟左右。廿夜接十七夜来书,不忍卒读。心血亏损如此,愈持久则病愈久愈深(原注:幸每信字迹到底不懈,每次占六壬皆好)。余意欲奏请少荃前来金陵会剿,而可者两端、不可者两端。可者:一则渠处炸炮最多而熟,可望速克;一则渠占一半汛地,弟省一半心血。不可者:少荃近日气焰颇大,恐言语意态,以无礼加之于弟,愈增肝气,一也;淮勇骚扰骄傲,平日恐欺侮湘勇,克城时恐抢夺不堪,二也。有此二者,故。然弟心、肝两处之病已深,能早息肩一日,乃可早痊一日;非得一强有力之人前来相助,则此后军事恐有变症,病情亦虑变症也。特此飞商:弟愿请少荃来共事否?少荃之季弟幼荃,气宇极好,拟请之日内至弟营一叙。弟若情愿一人苦挣苦支,不愿外人来搅乱局面,则飞速复函。余不得弟复信,断不轻奏先报。余俟详复,即问近好。国藩手草。四月廿日夜”;

信中有两句话,可视作曾国藩对助剿一事的处理原则。一是“余不愿请来与弟共事”,二是“余不得弟复信,断不轻奏先报”。前者,是曾国藩的建议,后者,则表示此事之决定权终由曾国荃掌握,他不同意,曾国藩绝不会主动申请乃至同意助剿。曾国藩不愿意淮军助剿的两个原因,简言之即“兵将不和”四个字。曾国荃、陈士杰相继拒绝赴援江苏,李鸿章才得到一展身手的机会,虽说两年间建功立业,声名鹊起,但无疑有一股不能释怀的怨气;黄翼升事件,也让他觉得曾国藩并不谅解他的苦衷。曾国藩自能明白这层心意,因此,担心李鸿章会借机洗刷过往在曾门受到的屈辱,对曾国荃有倨傲“无礼”之举。淮军此行,不但带来攻城利器,也将带来肃清江苏的“骄傲”,相对于困敝惫乏、一筹莫展的湘军,他们是“强有力”的外援,不敢保证不发生恶客欺主的事情。加之已有刘铭传“岂能当我巨炮”的传闻,对于届时能否调和、弹压客军,曾国藩更是缺乏信心。曾国荃也说:不畏少荃占我之名,而颇畏季泉(鸿章弟鹤章)之勇不受约束。由此可见,不愿淮军助剿,最根本的原因固然是湘军不愿分功(不便出之于口),实际的困难则是湘、淮两军共事易酿内讧(适可引为藉口)。

通过此信,我们可以了解到曾国荃的态度,即不论好说歹说,“情愿一人苦挣苦支,不愿外人来搅乱局面”。信首所谓“来书不忍卒读”,无非就是曾国荃在病重战苦的情况下,犹欲独力“苦支”,不愿外人搅局。兵事固然苦不堪言,然观乎大势,终必有成功之日;淮军来援,兵事稍得缓解,而功名利禄俱须分去大半,其苦又更甚于前矣。譬如公司创业,理念、技术、产品俱佳,独于流动资金稍感缺乏,然自忖只需咬紧牙关勒紧裤带,似亦能度此难关,此后必是苦尽甘来,前程似锦。忽有人焉,愿意投资入股,而条件苛刻,要占权利之大半,创业者稍有骨气、志气,必不肯苟且答应。曾国荃之志,即此创业者之志;其表现固为贪恋功名,其本质却是艰苦卓绝,较之全无实际、沽名钓誉者,不啻霄壤。正因为这份理解,曾国藩才不得不尊重曾国荃的意见。此时此地,尊重曾国荃的意见,就是尊重五万湘军将士的意愿,更是尊重那一种虽九死而未悔、历百折而不挠的精神。所以,我们要正确理解“不得弟复信,断不轻奏先报”这句话,此决非仅仅照顾家门之内的兄弟私情;倘若当日战天京者不是曾国荃,而是其他湘军将领,我相信,曾国藩也会如此表态,也只能如此表态。最早披露此三通书信的黄濬,无疑也同意我的看法,他说:

“清与太平天国之争,至甲子(同治三年)春大势早定,金陵之摧,计时以俟而已。然在当时,局中之焦虑,局外之谤讥,正不知如何沸腾。文正欲令李文忠援其弟,而又惧分功生隙,其心事曲折,此三书和盘托出。吾人与其嘲为天人交战,毋宁佩其谋国之至忠。盖其家庭骨肉之间,私书谆複,其权衡利害,褒贬是非,亦不过如此,则亦不失为得性情之正者。宜左文襄有‘自愧不如元辅’之叹也”。

同治一朝,号为“中兴”,乃由中央、地方合力而成;地方军政固然有曾、李这样的名臣大帅操办一切,主持中枢朝政的慈禧、奕訢也决不是泛泛之辈。曾、李固然能一唱一和,造出拖延之局,中央未必就不解风情,听不出弦外之音。然而,中央与地方,“圣主”与“微臣”,地位不同,立场各异。谕旨全是官话,只问迟速而不徇私情,无暇照顾三人间的兄弟之情和师生之谊。因此,五月八日后,连续下达了四道催促助剿的命令。

五月十六日:“前经迭谕李鸿章拔兵助攻金陵,能否亲往并饬令该抚酌办。现当事机紧要之时,李鸿章务当不分畛域,不避嫌怨,迅速遵办,力图共济,不准稍有推诿”;

五月十九日:“李鸿章恪遵前旨,不分畛域,拔兵助剿,或亲往会攻,毋稍避嫌推诿”;

五月二十九日:“前据李鸿章奏……兵力难分;……着仍遵前旨,于所部各营内挑选精壮便捷善于攻城者二三千人,即交刘铭传等带赴金陵。……该抚或俟长兴得手后,统率诸军助攻金陵,不必定俟湖州克复”;

六月四日:“李鸿章仍遵前旨,俟长兴克复,赴援金陵。并令刘铭传等督带选锋先行,驰往助剿”;

前二首语气严峻,后二首略形松缓,何其前倨后恭如此?不用说,李鸿章的“死扛”产生了效果。上次曾国藩催调黄翼升,他悍然抗命,不惜撕破脸皮,其所得力处,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语;这次逡巡沪上,缓缓“遵办”,不断“推诿”,也是活用这九字秘诀。五月三十日,淮军克复长兴,似乎再没有借口逗留江苏了,然而,李鸿章还是不动身。那么,不能领受“君命”,他找了什么理由?

首先,明确表示“畛域”、“嫌怨”之类的提法是无稽之谈:

“金陵关系东南数省大局,如能迅速攻拔,江、鄂贼势可渐瓦解;况在江苏本境,臣义所应为,敢存畛域之见?臣在曾国藩营中从事多年,与曾国荃素相投契,现又谆切商催,更无嫌怨之可避”;

“谆切商催”,指曾国藩已经咨调淮军西去助剿,业已洗清湘军不愿人助的“流言”。然后,再强调湖州之患及调度之难,将淮军未能助剿的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

“若欲臣会攻金陵,复令臣协剿湖州,臣力实有不给。若令臣弃湖州而赴金陵,事体固分轻重,时势固有缓急,臣敢不仰体朝廷与督臣(谓曾国藩)殷殷责望之意?但使臣统兵远去,而湖贼窥伺入境,孰与主持调度?若仅分兵远去,少则无济于事,多则各统将资望相等,号令不一,与曾国荃各军错处围城之下,曾国藩与臣皆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