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幼年丧父,遭人生突变(第3/5页)

她打了一个激灵,吩咐一直守在外屋的女僮去唤医士,一面燃起灯,一面又去门口张望,生怕诸葛圭只是暂时清醒。正慌张间,医士已来了,给诸葛圭把了脉,沉吟片刻,在几处关脉行了针。

顾氏紧张得嗓子眼似被扎了,只漏气却不发声,眼睛直直地盯着医士,愣是没吭一个字。

“让家人都来吧。”医士只说了一句话。

顾氏像被重锤击了,眼睛似揉了沙子,登时花了,豆黄的灯光在拉伸变形。

一会儿,诸葛玄领着诸葛亮、诸葛均和昭蕙、昭苏两姊妹进来了,一屋子人竟像失了皮肉的游魂,连表情都缥缈起来。

诸葛圭缓缓地看着亲人,目光有时停留得很长,有时又无力地滑落了,他说不出话,费力地张了张口,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扣住了顾氏的手腕。

顾氏被他攥得动不了,她不得不蹲下身子,把脸凑近了:“你想说什么?”

诸葛圭努力地耸动着喉头,终于发出了声音:“对不住。”

顷刻间,顾氏泪水涌动,这三个字似乎一把头,把她心里的委屈和伤悲都挖了出来,她其实才是个初归人家的新妇,还不曾体味过夫妻恩爱的温馨,连争执吵嘴都没有来得及品尝,便要面临惨绝的死别,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可能不幸,可最无辜的是她。

她用自己的手覆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会受苦。”

诸葛圭的手松开了,他紧紧地盯住顾氏,有一些感情在苍白的面颊上涌动。这是他新婚的妻子,是他本来应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终身伴侣,他原不是个绝情的人,有些事,本由不得他做主,也由不得她做主,那是命。

姊弟四人跪在了父亲的床头,昭蕙昭苏毕竟年长,已明白这是在和父亲诀别,早就哭得失了矜持。诸葛均懵懵懂懂,心里虽然难过,眼泪也淌着,却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诸葛亮胆怯而期望地问:“爹爹,你会好吗?”他听说父亲的腿骨断了,他想父亲一定很痛,可父亲真勇敢,竟都没有哭。他瞧见父亲的额头有密密的汗珠子,小心地给父亲拈走了两粒。

苍冷的眼泪从诸葛圭的面颊缓缓滚落,他有很多话想对儿子说,可末路之时,那满藏的话都来不及倾诉了,他辜负的不仅是家人,还有他满怀的亲爱之情,他凝聚起力气,艰难地说:“听母亲的话,听叔父的话……”

“我听的,我以后不气先生了,我要做好孩子!”诸葛亮信誓旦旦地说。

剧烈的悲伤撞击着诸葛圭,心上的疼痛远远超过了身体的疼痛。他这时候才觉得自己以往的严厉有多愚蠢,他明明想要给儿子最温暖的父爱,他明明隐约感觉出儿子的不平凡,可是等他想要用温柔的亲爱去弥补时,已来不及了。

他悲酸地说:“爹爹看不见你们行冠礼了……”

诸葛亮没有意识到父亲的憾痛,他却想起了那晚上和叔父观星,他期期地说:“我将来会取一个很亮很亮的字,爹爹给我取好么?”

泪水几乎要崩绝了,诸葛圭死命地忍住,吐出一个虚飘飘的字:“好……”

父亲的允诺虽说出了口,却缥缈得握不住了,诸葛亮忽然捕捉到了死亡的苦涩滋味,他哭道:“爹爹,你不死好么?”

顾氏看不下去了,她转过去,把脸藏在深重的黑暗中,任由眼泪一泻到底。

诸葛圭向儿子鼓励地笑了一下,有如宝石般的光在灰暗的眼睛里闪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清爽起来:“好孩子,爹爹一直会在的。”

他用近乎贪婪的目光一一在亲人的脸上流连,似乎要将他们的模样牢牢地刻在目光里,最后定在了诸葛玄身上。

诸葛玄知道是诀别的时刻了,他蹲了下来,轻声道:“兄长,你还有什么话?”

诸葛圭的声音低弱得像树叶落水:“瑾儿……”

诸葛玄谆谆地说:“兄长放心,瑾儿的学业耽搁不了,我以后当他们是我的儿女,有我一口食,就有他们的。”

诸葛圭残存的力气在散开,他困难地抬起手,和诸葛玄的手握在一处,那湿润的一握,仿佛握住了几十年沉甸甸的时间,他看着诸葛玄,许久许久,他像在酝酿着,像在沉淀着,又像在回忆着,伤感着,他最后说:“带他们回阳都……”

※※※

快天黑了,红得发乌的落日在远山的怀抱里迟迟不去,最后的余晖血似的骇怕,一束束纠缠着,迟滞而凝重地落在了沂水里,初冬的季节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肃杀。

落日下的阳都仿佛被包裹在凝冻的血红蛋清里,弥漫着喘不过气来的沉闷。这座小小的城市坐落在绵延耸峙的蒙山以东,往北是汶水,往南是蒙水,再加上流经城市的沂水,三条河流犹如环绕的手臂,从三面回环曲折地合围了阳都。

诸葛祖宅的门“嘎”地开了,这座宅子有百年之久,墙垣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粉尘,仿佛一方被封在时间深处的古匣,冯安从门后走了出来,身上的首絰腰絰不曾除去,神情颇是戚然。

诸葛圭去世后,诸葛玄带着一家人护送诸葛圭的灵柩,迁回了阳都老家,诸葛氏在阳都原是望族。百年以往,大多数族人虽已逐渐向中原地区徙出,尚有部分老族留在故乡,听闻这一支族裔不幸遭遇丧祸,族中的好心人都跑来帮衬着办丧事,因长子诸葛瑾没有归家,便迟迟没有下葬。他们在离开奉高时,给诸葛瑾送去了第二封信,却一直没有回音,听闻中原一带正在秣马厉兵,也不知诸葛瑾有没有在战事甫开之前离开洛阳。家中人日日翘首以望,千方百计地托人去寻诸葛瑾的下落,却如同在茫茫大海捞针,半分音信也捕捉不到,不免生出了几分不祥之感,想着才遭亲丧,若长子再遇不测,可真是雪上加霜。

冯安在门口站住,呆呆地半晌没有动,明天就要给诸葛圭殡葬了,诸葛瑾虽一直不归家,但总不能让死者曝露阳间,到底要入土为安。

瑾公子,你在哪儿呢?冯安在心里问。他向那落日晖晖的远山望去,那是峰峦如簇的蒙山,孔子曾登临峰巅叹鲁为小,文明风流尚在,可那些创造风流的人却不见了。

他看见门前的黄尘土路上踉跄行来一人,光线暗弱,也看不清模样,只觉得是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衣服脏得像从泥里掏出来的一般,前襟后衣拉出了三五条口子,两只鞋子都穿了洞,生生露出一排脚趾,像是赶了很久的路,跋千山涉万水,也不知经过多少风霜苦楚,早把一个人折腾成非人非鬼的乞丐模样。

那人跌跌撞撞地停在了诸葛祖宅前,看着冯安竟浑身发起了抖,只管喘粗气,却是累得一个字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