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六年离散,诸葛兄弟他乡终相逢(第2/3页)

诸葛亮坐在田坎边看书,书放在膝上,看得累了,便仰头看天,不刺眼的阳光落在眼睛里,一抹说不出的忧伤像流水般从眼里淌入了心里。他有时还会想起徐州的天空,巍巍泰山是那一爿青天的支柱,东西奔走的河流是广袤大地的血脉,映着天空的脸孔。

徐州,遥远得像一场梦。时间太长,走得太远,徐州成了墙内秋千索上开败了的海棠红,他却在墙外久久盘桓,一辈子回不去原来的地方。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背上被人敲了一下,诸葛亮头也不回地说:“徐元直,手太重,伤了我的骨头,你给我钱治病?”

背后是朗声的大笑:“诸葛亮,你背后有眼睛么,怎知道是我?”

诸葛亮自信地说:“旁人没有元直这手劲,每回皆有伤筋动骨、摧枯拉朽之痛!”

徐庶笑得跺足,他绕了上前,把一只陶酒壶放在诸葛亮跟前,诱惑道:“陈酿好酒,我好不容易摸来的,如何?”

诸葛亮拧开盖子,凑近了一闻,赞道:“果然好酒!唯有徐元直此等酒徒方能寻得如此好酒!”

徐庶得意洋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有了好东西,每回都先想着你!”他见诸葛亮膝上放了一册书,一把夺过来,“看的什么书!”

他高高地举起来,念道:“凡世主之患,用兵者不量力,治草莱不度地。故有地狭而民众者,民胜其地;地广而民少者,地胜其民。民胜其地,务开;地胜其民者,事徕。开,则行倍。民过地,则国功寡而兵力少;地过民,则山泽财物不为用。”

徐庶住了口,回想了一会儿:“《商君书》?”

诸葛亮点点头:“好书,这一章中所言:‘夫刑者,所以禁邪也;而赏者,所以助禁也。’尤为至理。”

徐庶笑道:“你可真成了申、韩门下高足,宋忠老师若知道你沉溺法家学说,不知气成什么样子!学舍同学皆说诸葛亮高才经纶,偏爱走旁门左道,怪哉!”

诸葛亮神情淡淡的:“我不是申、韩门下高足,也不是儒门高足,我采百家耳,若说诸葛亮为百家门下高足,方才确切。”

徐庶笑着拍起巴掌:“然也,诸葛亮儒、法、道、兵、农、阴阳无所不精,正为百家门下高足!”他举起酒壶一晃,“再加一家,杜康门下高足!”

诸葛亮不禁一笑,他把书紧紧一卷:“走,回草庐同做杜康门下高足!”他拾起地上的铁锸,也不穿鞋,光着脚和徐庶往草庐迤逦而去。

两人走上虹桥,诸葛亮扶着桥栏看了一看,笑道:“捉一尾鱼做菜,下酒最好!”话音落尘,他丢了铁锸,挽起袖子踩下溪渠,果然摸来一尾大鱼,鱼儿离水不适,噼啪摆动,水沫子飞得诸葛亮满脸,他不在乎地一抹,跳上桥来时笑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徐庶大笑:“君若以渔父自诩,吾岂不成披发行吟的屈子?”

诸葛亮戏谑道:“斗胆问君,君欲淈其泥而扬其波,餔其糟而歠其酾乎,或欲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乎?”

徐庶佯装着沉思片刻:“吾从屈子!”

两人一面笑一面推开草庐的门,诸葛亮正要说话,却见诸葛均奔了出来,激动地说道:“二哥,你看看谁来了!”

“谁?”诸葛亮莫名地忐忑起来。

屋后款款走来一人,半熟悉半陌生的脸,熟悉的是血脉相依的不灭恩情,陌生的是被时间冲淡的记忆,他看着诸葛亮,颤颤地呼道:“小二!”

诸葛亮手里的鱼掉了,锸掉了,书也掉了,那种被突然丢入一场梦的感觉让他分不清真假,他难以置信,又逼着自己必须确信:“大,大哥……”

他抚上兄长的肩膀,他在那张脸上寻找少年时代的依恋,泪水便那么霸道地占据了他的脸,而后他深深地拜了下去。

※※※

诸葛瑾终于回家了,这六年以来,他一直在打听弟弟妹妹的下落,花了很多钱,请了很多人,消息零零碎碎,有说他们在徐州屠杀中丧生了;有说他们乘船渡江,船翻在了大江里;有说他们去了交州;有说他们甚至远去南中隐居。诸葛瑾也一度以为他们死了,还曾经在江边洒酒祭奠,可心里始终存着那浅得无人相信的希望,像灰烬里不灭的火花。他拗足了一股劲,仍然坚持不懈地找下去,终于在两个月前从南来东吴的荆州行商口里听到,荆州名门蒯家的公子蒯祺成亲了,娶的是隆中种田的诸葛家女儿,这门亲真是奇哉怪也。

诸葛瑾不管什么婚姻是否般配,他对人家的隐私毫无兴趣,他只是听出了希望和喜悦。他顺着这条线索往上追溯,终于获证,蒯祺的新婚妻子就是他的大妹妹昭蕙。

此刻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彼此拉着对方的手,恍惚都以为在做梦,诸葛均数次去掐自己的手臂,虽然很痛,可他还是不相信。

诸葛亮感慨地问:“大哥,这些年你好吗?娘好吗?”

诸葛瑾含泪道:“好,娘好,我也好。我们一直住在江东,当年多亏那位老先生相助,我们才能逃出生天。娘这次本来也要来,我说路途遥远,行道艰辛,劝她暂且留下,她托我带句话,她一切都好……你们好吗?”

“我们很好。”诸葛亮平和地说。

可这句平淡的叙述却让诸葛瑾几乎落泪,他眼里看见的不是“好”,而是“不好”,书香之家的儿女埋首躬耕,在泥淖间辗转求生,分明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他第一眼见到的二弟诸葛亮,活脱脱是个农夫样儿,通身一派浓得拨不开的乡土气息,哪儿见得昔日那颐养在温柔安逸中不知愁绪的影儿,他多看亲人一眼,便多一分的心疼和愧疚。

诸葛瑾忍住满腔的酸楚,说道:“我这次来荆州,一是为看望大家,以叙别情;二嘛,我想接你们去江东。”

“去江东?”昭苏和诸葛均同时惊呼。

诸葛瑾显然是想得很成熟了:“我如今已为江东孙将军辟为长史,也是食禄之人,我想你们跟我去了江东,一家子生活尚能维持,总好过在隆中耕田为业。”

“孙将军?”诸葛亮插了一句。

诸葛瑾道:“孙权孙讨虏将军,自破虏将军过世,由其弟讨虏将军承继大业。江东经孙氏两代经营,尚算安乐太平,战事少起,我们一家在江东不会再遭流离。”

诸葛亮点首,他听闻过孙策的大名,这个十几岁便威震沙场的不世英雄,至二十六岁死于仇雠之手时,已在江东打出了一片广阔的土地。因孙氏与荆州有杀父深仇,孙氏数次征伐荆州,战事激烈之时,孙策总是策马先登,勇武冠于三军。荆州人提起孙郎如谈猛虎,寻常百姓甚至用孙策的名字来吓唬小孩,若家中孩子不服顺,便威胁道:“孙郎来捉你了!”小孩儿立马变得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