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六年离散,诸葛兄弟他乡终相逢(第3/3页)

“你们收拾收拾,我这趟其实也是来接你们,娘把屋子都收整出来了。”诸葛瑾已在勾画一家人在江东的生活,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叙述。

可他的雀跃没有换来同样的欢喜,弟弟妹妹只是沉默,诸葛瑾觉得很奇怪:“你们不乐意?”

昭苏叹了口气:“又要走,我不想走。大哥,我们在隆中六年,已习惯了隆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数着日头播种、插秧、灌水、收割,闲来与四邻乡亲话家常,平平淡淡,我如今不闻着田土味儿便睡不着。”

“你们呢?”诸葛瑾看着两个弟弟。

诸葛均迟疑了一下:“我听二姐和二哥的。”

诸葛瑾探询的目光缓缓地挪向诸葛亮:“小二,我之所以接一家人去江东,一是为举家团聚,二是想向孙将军举荐你。江东草创,正是人才得其用之时,凭着你的才干,不难在江东占据一席之地。”

诸葛亮垂着头,两只手轻轻地抚弄着腰间垂下的长带:“大哥,我想留在隆中。”

诸葛瑾重叹:“你们这都是怎么了,隆中有什么好,做一个耕田的农夫,便是你们所愿吗?看着你们受苦,大哥很是痛惜!”

诸葛亮轻轻地一笑:“我知道大哥怜惜我们,可我们真不苦,正如二姐所言,我们已习惯了隆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闻着田土味儿入睡。至于我出不出去做事,毕竟我学识尚浅,我还想再多读两年书,过得几年,大哥若以为我可用,再谈出仕不迟,可好?”

诸葛瑾恍惚觉得诸葛亮变得陌生了,这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不再是过去那个牵住兄长的手呀呀笑语的孩子,他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甚或有了旁人不能理解的远志。诸葛瑾觉得自己再也抓不住诸葛亮的手,他们之间早已转换成了成年人的对话,只是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年前那个离别的清晨,总以为弟弟是伏在他肩头默默流泪的幼齿少年,没想过时间匆匆流转,一眨眼,彼此拉开了距离,也拉远了亲昵感。

正说话时,有人敲了敲门,却原来是徐庶,他不想妨碍亲人团聚,一直待在院子里,这当口竟突然出现。

“庞山民来了。”

昭苏嘟囔道:“他怎么又来了。”

诸葛均嘻嘻一笑,他对昭苏眨眼:“山民哥哥看上二姐了,我知道……”

昭苏啐道:“胡说八道!”她甩了诸葛均一巴掌,通红着脸飞跑进了里屋。

诸葛亮心里轻轻笑着,他请诸葛瑾自坐,便随了徐庶去外屋见客。

庞山民正在前堂等候,也不坐,像被烤在火上的野鹿,焦躁得满地蹦跶,见到诸葛亮来了,像是受了一惊,竟红了脸:“啊,孔明,啊……”

“山民兄请坐。”诸葛亮不紧不慢地扬起手。

庞山民忸怩着落了坐,一双手上下摩挲着,局促得仿佛犯了错的儿童。

“有事么?”诸葛亮温和地笑道。

庞山民磨磨蹭蹭地说:“我求你一件事,”他紧张地看着诸葛亮,用极大的勇气说,“我想娶你二姐……”他的脸更红了,火烧火燎的,他甚至不敢去看诸葛亮。

诸葛亮笑了:“承蒙山民错爱,只是婚姻大事,亮得去问二姐。”

没有被当场拒绝已让庞山民如蒙恩泽,他低着头,一字比一字低沉地说:“啊,啊,你问,问,好不好给我一个话……”

诸葛亮微笑地看着这个局促而羞涩的年轻人,心里又是温暖,又是伤感,他安慰道:“好,我去问二姐。”

※※※

夜晚来得太匆忙,天上那轮月亮被流云舔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挂在枝头,仿佛被寒冷凝聚的泪。

诸葛亮倚在门边看了昭苏很久,昭苏的膝上放着一件衣服,细得看不见的针线在她的指间飞舞。案头的一盏豆形灯嗞嗞地跳跃着,灯光随着她左右摇曳的手指,像她牵出的丝线。

很多年了,他已习惯了二姐在灯下缝衣,无数的日子里,他读书到半夜,抬头总能看见二姐房里亮起的灯光,如水滴流淌在窗户上,他便觉得温暖而安定。

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看不见那盏灯会怎么办,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二姐会离开他,二姐是开在他心里最熟悉最美丽的一束花儿,他爱着二姐,仿佛爱着自己的一双手。

二姐这般年华,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儿,早已嫁作他人妇,可是二姐却在如豆灯火下为兄弟缝衣,诸葛亮心中生出了一丝愧疚。

“二姐。”诸葛亮轻轻地呼道。

昭苏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匆匆埋下脸,她把衣服拉过来,覆盖住了自己的半边身体。

诸葛亮在昭苏身前坐下,他挑了挑疲沓的烛火,伸直了腰的灯光倏倏地跳上他的额头,他被那光亮刺痛了,心底的不舍让他难以启齿:“二姐,我……”

“你不必说了,”昭苏咬着唇,“我不会离开你们,大姐刚嫁去了蒯家,我若嫁人了,谁给你们做饭洗衣,你和均儿衣裳破了,谁给你们缝……将来,你若娶妻生子,谁为你养孩子……均儿还没成年,二姐放不下他……”

眼泪便一滴滴滚在那件衣服上,渐渐开出了一朵湿润的牡丹花。

诸葛亮心疼得眼睛发酸,他沉着那不舍得:“二姐,这几年亏得你照顾我们,可我已成年,均儿也渐渐大了,我们已能自立,我不能再耽搁你的终身,山民是仁厚长者,他会好好待你……”

昭苏抽泣着拉紧了衣服,一针一针缝下去,缝出的都是密密的不舍:“我舍不得你们……把你们兄弟留在草庐,我放心不下,你们的衣服谁来缝,谁来缝……”昭苏说不下去,眼泪湿润了双瞳,她看不见针线,衣服像碎了的心,从手边滑落下去。

诸葛亮的眼泪便在他不留神的时候流了下来,他轻柔地揽上昭苏的肩头:“二姐,我自己会缝,均儿也会,只要二姐过得好日子,我们都知足了。”

昭苏轻轻地泣了一声:“小二,二姐笨,不懂得你们男人的雄心壮志,他们都说你自比管、乐,说你不同凡响,日后只怕有大成就。二姐看得出你不会一辈子窝在隆中,你总有一天会走出去,你答应二姐,无论走去哪里,都让二姐知道。”

诸葛亮一颗心都被离别的悲伤泡软了,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像个孩童似的点了点头。他却不知那许多年后,当他在成都获悉昭苏的死讯时,那种摧毁灵魂的痛苦让他窒息。

那一刻,他才品味出,原来那个晚上的话别,其实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