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烧毁离间信,刘备诸葛亮推心置腹

高天无云,几只飞鸟振翅远去,余下的凄婉鸣啼经久不息,一阵风带着夏末的气息缓缓而起,混杂着阳光中暖中带凉的滋味。

庞统微微仰起头,天空飞鸟的痕迹已是淡了,一行轻烟由东向西飘过,流散在无边无际的浩瀚苍穹。

他不知所谓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解下腰间的衰绖,呆呆地挽了又挽,待挽成了一团,却揉在手里,也忘记要收起来。

坐下的马儿走得很慢,打蔫般没精打采,忽而被道旁的青草吸引,刨了蹄子去啃草,主人也并不阻止,甚至根本不知道坐骑停了蹄子。

一只苍鹰嘶鸣着飞过苍天,硕大的翅膀在青天上划过苍劲的弧线,那睥睨天下的纵情翱翔让庞统心中一颤,他忽地想起一句话:“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

真想和这苍鹰同飞,在那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乘风扶摇九万里,哪惧风雨肆虐,何畏闪电霹雳,那才是此生极大快慰!

可是,这宏大的愿望不过是水中月影,他就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麻雀,跳不过三寸,飞不起半尺,拖着沉重的身躯在泥淖里无望地挣扎。

半生零落,少年意气原来只是痴人说梦,空背了一个“凤雏”的雅号,却只是虚名。

他不禁悲酸地叹道,庞士元啊庞士元,难道你这一生便将寂寂无闻,终老林泉了么?半生辛勤,负笈求学,皓首穷经,原为经世济用,青史留名,未想时运蹇险,可叹你空负经纶,到底付诸东流了。

仿佛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他,他连回头的力气也没有,也许是吹过耳际的一阵风吧,这偌大的江东,谁会认得他?

“士元!”呼喊声更近了,还夹着急促的马蹄声。

果然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庞统一勒缰绳,扭转身子一望,来的竟然是鲁肃。

“士元走得好急,”鲁肃赶马行来,抹了一把热汗,“也不待我与你饯行,幸而赶上,不然鲁肃自责终生!”

庞统见鲁肃送行,又惊奇又感动,在马上拱手道:“有劳子敬情谊,统一身孑然,不想劳烦太过,因而不辞而别,却让子敬劳碌,统好不歉疚!”

鲁肃沉沉一叹:“士元毋要有疚,若认真计较起来,肃却是惭愧得很!士元不辞辛苦,护送公瑾灵柩来京,肃本承望能举荐士元用事东吴,不料……”

他沉郁地摇了摇头,话没说完,可庞统却不需要了。有些话不用说已足够沉重得压弯了平和的心情,他知道那后面的话是不料孙权不识庞统才干,嫌他狂妄自大,草草问得几句话,便打发了事。等鲁肃再次上谏推荐,孙权却以周瑜新丧,哀心难已,不便见新人推诿过去,把庞统生生晾在一边。

他无所谓地一笑:“子敬何必自责,不得吴侯赏识,是统机干有阙,不当大事,吴侯不用自有他的道理!”

庞统越是诋毁自己,鲁肃越是愧疚:“士元大才,我东吴不能用你,是大遗憾!”他说得痛心疾首,神情甚是惋惜。

真是个谆谆君子!庞统暗自赞许,想到自己初事周瑜,短短旬月,才干未展,周瑜竟然病死。他一路护送梓棺入京,本希望得到孙权赏识,奈何孙权弃他如敝帚,那群江东臣僚除了与他闲暇品藻人物,好奇于他的名气,拿他当个解闷的俳优,竟没一个能举才于君前。他的一颗心早就凉透了,待周瑜丧事完毕,便离了京城。可谁曾想到还有一个鲁肃对他念念不忘,不仅数次进言孙权纳他用事,如今还奔来给他送行,怎不让他冷了的心生出暖意。

“士元以后有何打算?”鲁肃关心地问。

庞统长吁一声,涩涩地一笑:“天南海北,任意逍遥!”

鲁肃不禁伤感:“士元腹有机枢,怎可放浪于四海,岂非摧毁胸中大丘壑,有负茂才!”

“无妨无妨,天大地大,总有我庞统的容身之处!”庞统扬鞭放声大笑,笑声却不见欢喜,连缀起的都是悲辛。

鲁肃谆诚地说:“士元若信得过鲁肃,肃有一言相劝,愿士元斟酌!”

“子敬何必客气,有话尽管说!”庞统肆意地扬扬马鞭。

鲁肃颜色宽和地说:“我主不用士元,是江东损失,肃也无可奈何。然士元旷代奇才,不为所用,是世之不幸,肃却有一处容身地欲荐于士元,不知士元肯否?”

“是哪里?”

鲁肃抬起手,向着西方一指:“荆州!”

庞统一愣,慢慢地领悟出了鲁肃话里的意思,他小心问道:“子敬是说左将军刘备?”

鲁肃点头微笑:“正是!左将军宽厚仁义,豪气干云,卑身爱才,有情有义,士元可试往一应!”

“去荆州……”庞统犹豫着。

“士元旧友诸葛孔明也在左将军处,你们一为龙,一为凤,龙凤同事一主,岂不是大美事!”鲁肃耐心地劝道。

庞统拽着缰绳,许久地沉默了。寥廓长空上阵阵鹰啼响彻云霄,暖风送来四野的馥郁芬芳,仿佛消沉的心情开始复苏,庞统长叹,诚恳地说:“谢谢子敬建言!”

鲁肃见他动了心,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此是肃写给左将军的举荐信,士元到了公安可将此信上复左将军!”

庞统没有接信,脸上扬起了自傲的笑:“多谢子敬美意,然统既求主用事,当以自身本事得主赏识。若用他人举荐,却是行苞苴获恩幸,统诚难顺意!”

鲁肃知他素性傲气,也不勉强:“如此,士元即去公安便是,若有难处,可去寻‘卧龙’,他为你旧友,一定鼎力襄助!”

庞统摇头大笑,“诸葛亮?不不,庞统和他不是一路人,我不会求他!”他放掉缰绳,合拳恭敬一拜,“子敬君子,庞统佩服!”

两人在马上惜别,庞统心有所往,不由得精神焕发,扬鞭赶马,向着西面疾驰而去。鲁肃立马不动,目送着黄尘中渐渐远去的背影,半愁苦半欣慰地叹了口气。

※※※

纷纷烟霭似女子抛飞的水袖,渐远渐长,草蔓似的连绵生长,竟没有了尽头。刘备便以为自己踩在女人的襟袖上,每行一步,都受着女人柔肠的牵绊,这没让他沉溺,反让他生出不耐烦的厌心。

孙夫人正在庭中舞剑,剑光倏尔闪逝,仿佛亿万只萤火虫腾空翻转。周围一溜侍女皆是行武装扮,手按佩剑,一派藏不住的英姿飒爽。

剑走偏锋,舞得满耳风声嗡嗡,空中划过无数道凌厉的弧线,纵横交错,如织铁网。那剑锋忽而直指苍穹,忽而横扫千军,忽而劈裂山河,忽而如疾风骤雨,忽而如雷奔电驰,着实看得人眼花缭乱。

刘备以为来错了地方,这不是浓情蜜意的夫妻家园,而是操练士兵的校场。这一群持携刀兵的女人也不是他的妻子和侍婢,而是整装待发的赳赳武士,他常年在刀光剑影的血肉战场上滚爬,回到自己的家仍要经历又一番的刀枪洗礼,这让他有无家可归的惶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