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颁行丈田打压本土豪强,牧府设宴过招益州旧臣

“踏踏踏”,慢引着马在成都的巷道间徐行,仰望着清湛无尘的天空,耳际是轻软如小调的风声,却是一件惬意的事。

刘备从张飞府里出来,便一路慢行,也不急着赶时间,像是要享受这慢行的怡然自得。他们两家住得很近,不过隔着两条小街,凭着张飞的大嗓门,在门口甩个声音出去,屋里睡觉的刘备就能听见。

张飞的这所宅子是他帮着挑的,地方宽大,三进三出的大宅门,前后庭院皆种了大丛的珍贵花木,盛夏里透出一份荫凉。还有一处宽敞的绕溪大场子,足够让张飞练剑习武,他头回带了张飞来看房子,可把这莽汉乐得合不拢嘴,口口声声称道还是大哥最疼他。

自得了这宅子,张飞竟学会了风雅,闲暇时呼朋唤友,便在这宅内摆下宴席,把酒言欢。只是请来请去也不过是些荆州旧友,极少有益州名士造访,即便得了邀请,也托辞推掉。张飞一开始还耐了性子去请,后来推辞的次数太多,把他惹火了,撩下了狠话,说再不去看那帮益州人的冷脸!

刘备初时还劝劝,后来渐渐地再不劝了,自己也觉得受了窝囊气。他虽得了益州,成了这里的新主人,可能真正施展威势的不过是荆州故人,那些在益州势力赫赫的豪门大族都没有真心服气他。见了面便是阴阳怪气地恭维几句,眼里的轻视让人心寒,好似他刘备是个要饭的,穷得走投无路才逃到益州来讨口活气。

马儿信步由缰,小半个时辰都不到,已行到门首,还没下马,却看见有人在门前探头探脑。

“什么人?”刘备肃声喝道。

那人唬了一大跳,看清来的是刘备,耗子似的窜出来,当街便跪下了:“主公,属下是成都南城府库仓曹!”

“南城府库仓曹?有什么事?”

那仓曹咽了一口唾沫,怯怯地说:“主公开府分财,今日士兵都去了……分财不均,打、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刘备一凛,“我三令五申,开库分财不得生龃龉,各营将官都干什么去了,为何会打起来?”

仓曹窘迫了脸,刘备的问题让他根本无法回答,他只是个管仓库的,哪里部勒得住虎豹似的士兵,哭丧了脸说:“如今府库毁损破败严重,属下请求主公,让三军将士明日不要来了,还得着人修库房!”

刘备听他语气伤切,知道事态严重,问道:“是哪些营的士兵闹事?”

“属下不知……”

“他们如今还在闹么?”

“军师让他们回去了……”

刘备一惊:“军师?军师在府库?”

“是,幸而军师及时赶到,打架的士兵才住了手,军师还受了伤……”

刘备险些从马上跌下去,大喝道:“军师受了伤?为什么会受伤,谁动的手?”

连珠炮一样的追问仿佛钢鞭劈头打下,吓得仓曹只顾发抖,哪里敢说话,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军师现在哪里?”刘备不等他说话,焦急地问。

“在,在府库……”仓曹胆战心惊地说,听得头顶马鞭凌空拍打,惊得差点叫出声。可片刻之间,那马鞭却并没有扫下,而是拍在马尾,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敲碎了一街的平静,灰色的尘土犹如地表燃起的火焰,拥着狂飙的烈马飞一样冲了远去。

的卢马很快奔到了府库门前,引马一勒,马蹄才止,人已飞下了马鞍,手提马鞭,又急躁又愤怒地往里赶,睨见几个士兵从角门溜出来,气得一甩马鞭,大骂一声:“一群混账!”

蟑螂似缩在角落的士兵见到刘备乍现,吓得魂飞魄散,步子也迈不动了,低了头立在门口不敢动。

“军师在哪里?”刘备拍着大门吼叫。

“里、里面……”声音小得像被掐住了脖子。

刘备睁着喷火的眼睛:“混账东西,再打啊,打一个给我看看呀,不都是打架好手么,怎么不打了?”

几个士兵冷汗直冒,多数士兵已归营,他们走在最后,原想着再捞点好东西,一时的贪心却等来了恶神似的刘备。

马鞭重重地甩在门楣上,磕出了一行深深的痕迹,刘备的吼声像惊雷一样在头顶炸开:“都给我去日头底下跪着,不跪到太阳落山不许走!”

贪心必定遭报应!几个士兵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深刻道理,可为时已晚,只得乖乖地去明晃晃的阳光里跪着。

刘备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踏着大步走进了府库,脚下猛被绊了一下,却原来是半扇摔烂的门。越往里走,眼前的一切越是杂乱,碎砖块、破箱子、裂开的门横在路中央,真是满地狼藉。

他朝里走去,在敞开的一扇门后瞥见了一抹白色的衣角,再走近一点,恍惚便是诸葛亮。

“孔明!”他用力一推门,喊声抖得像是嗓子漏风。

诸葛亮坐在一口箱子上,厚厚的白色绷带在头上绕了一圈,挡住了他光洁的额头。他看见刘备进来,正要起身,刘备冲过去一把按住了他。

“主公!”修远在旁边参礼。

刘备凝着他看了半晌,脸色略有些发白,眸子里的神采减弱了几分,衣领上还点染着血,瞧一眼,便是不忍猝睹的惨淡,他一时来了气:“怎么弄伤了?是哪个混账动的手,我饶不了他!”

“误伤而已。”诸葛亮说得很平淡。

“误伤也是伤,那些闹事的混账呢?我非得一个个剥了他们的皮!”刘备捶着箱子发狠说。

诸葛亮轻道:“我让他们归营了。”

“不能饶了那帮混账,你还让他们归营,该让各营将官来领人,绑了回去军法处置!”刘备气得咬牙切齿。

诸葛亮无力地摇摇头:“祸端萌生,应当平息事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各营士兵都参与斗殴,细察下去,牵连太广,不如先自归营,交于各营将官训导!”

“你就这么平白被他们伤了?”刘备愤愤不能已。

“岂能因私怒而误大局,”诸葛亮叹道,“何况,士兵斗殴,起因有本。若非主公许诺开府库分藏帑,他们何以因分财而起抵触?推究原由,却不是他们的责任!”

刘备哑了,说起来,到底是他的一句承诺惹出了事端,他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岔开了话说:“你怎么留在这里不走?受了伤该回去休息。”

“亮刚才传唤各营将官,让他们领营内士兵归去自训。二则,”诸葛亮凝看着刘备,“亮也在等主公。”

“等我?”

诸葛亮轻点头:“是,亮想请主公按察府库。”

刘备呆住,他望过去,那一片清炯的目光里藏了让他害怕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怨恨,是深得让他悲恻的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