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颁行丈田打压本土豪强,牧府设宴过招益州旧臣(第3/4页)

宾客里站出一人,却原来是李邈,他捧酒上寿,恭恭敬敬地说道:“左将军得掌本州,特此为贺!”

刘备不推辞,他虽笑吟吟地接受了李邈的奉觞,却总觉得李邈不怀好意,那笑里总像藏着刀。

李邈见刘备受了自己一爵,说话也很客气,因而道:“素闻左将军有胸怀,敢担当,能容人所不能容。今蒙将军盛情,得赴此宴,邈有几句肺腑之言。若言之,恐将军有斯赫之怒;若不言,恐伤将军待士之情,故而踌躇。”

第一波冲击浪潮到来了,刘备微微一挑眼角,不动声色地微笑:“汉南有话便说,孤洗耳恭听!”

李邈郑重一拜:“如此,邈斗胆言之。不知将军视振威将军为何人?”

刘备沉住气道:“同宗肺腑耳。”

李邈咬着唇角一笑:“诚然,将军视振威将军为同宗肺腑,振威将军也视将军为同宗肺腑,故而振威将军委将军以讨贼。奈何元功未效,先寇而灭,邈以将军之取鄙州,甚为不宜。”

刘备咔的一声抓紧了酒爵,若不是那收得紧绷的心只是那么轻微的一个松动,他几乎将酒爵砸去李邈脸上。他原来以为李邈不过是恃才傲物,却没想到他竟敢当众挑战自己。

这简直是公开的挑衅,这不仅是在哗众取宠地出风头,更是在威逼一个君主的威严。

满座之人都在看刘备,一双双目光像钻子似的,在刘备的身上来回凿掘。刘备感觉得出他们那目光中异样的意味,你准备把李邈怎么办,你敢不敢当场杀了他?

刘备仿佛全身的肌肉都缩进了血里,眼睛被热雾蒸熨了,李邈的人影像畸形的灯光般,忽而飘左,忽而飘右。他在脏腑里用尽力气呼吸着,把自己疯狂内缩的身体一点点撑开。

“哦,你退下吧。”他很淡地说,而后抬起手饮下那一爵冰冷的酒。

没有想到刘备竟然如此平静,既不动怒,也不争辩,李邈有种精彩表演无人赏识的沮丧感。他当众挑衅就是故意给刘备出难题,他便要摸摸刘备的肚量到底有多大,倘若惹急了刘备,致使脑袋搬家,也无所谓。他不怕死,如果因为说实话而血溅于市,彰显了暴君的昏庸,却为自己博得万古长存的美名。博名是他们这类文人的至高梦想,因而不惜哗众取宠,不惜数黑论黄,不惜颠倒是非,不惜信口雌黄,外表装裱得精美高贵,蒙了无知者前赴后继,里边揭开了,只是市侩的黑面,却还不如卖浆老妇实在。

可惜刘备不吃他这套,他没有见识过刘备的忍耐力量。五十四岁的刘备有近三十年的时间在隐忍,他无数次敲烂自己的骨头,和着自己的血肉一并咽下,明明心里苦比黄连,脸上还谈笑风生,若无其事地与仇人推杯换盏。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众人喝着闷酒,却闪烁着心思,他们其实很想看刘备发作,奈何好戏没看着。李邈头一个冲出来发难,刘备恁不接招,菩萨似的宽纵着世人无知的谩骂羞辱,到底有些沮丧。

本来淹没在众中的李严却站出来了,满脸含笑地说:“诸君,当共举此爵,以贺益州得明主所照!”

他这是要显出他和新君非同一般的关系,其在刘备心目中的地位可与法正比肩,更想缓和此时的僵局。他毕竟是益州旧臣,这种纠纷局面正是显出他平息矛盾能力的绝佳时候。

底下却有人在冷笑,仿佛沙粒在开水里翻滚,还捞不出来。李严便是聋子,也听出来了,他扭过头去,别人没看见,偏偏看见黄权。

那声冷笑也许不是黄权所发,可李严对黄权有芥蒂,先入为主地以为是黄权和他作对,他对着黄权吊起了恶狠狠的笑。

黄权却不看他,他忽然站起来,像从盐井里喷出来一股斗牛之气,大声道:“左将军,权有一言,权衡多日,望左将军宽怀纳之!”

这是第二波冲击!

刘备听说过黄权曾劝刘璋阻刘备入川,双方交战以来,诸郡县望风影附,唯有黄权一直拒守广汉,闭城坚守,直到刘璋稽服,传书诸城弃杖归降,才开城谒降,这番刚烈风骨让蜀中人士大为赞赏。

刘备瞧着黄权那斗牛似的冲劲,说不得是该生气还是该佩服,他平静地说:“公衡有话但说无妨!”

黄权没有李邈虚伪的作态,明明存了刁难的恶毒心思,还要装出彬彬有礼的君子风度,他开门见山地说:“听闻左将军近日大开成都府库以飨士卒,东西南北四库藏帑抢劫一空。左将军执掌益州时,曾说与我益州秋毫无犯,而今旬月未到,便已使天府富庶荡然,左将军欲造福于民,便是留给我益州百姓四座空库吗?”

这质疑不仅大胆,而且切中要害,座中诸人都在心里拍起了巴掌:好一个有胆识的黄公衡,刚一出言便掐住了死穴,瞧你刘备怎么回答,又如何弥补这自作孽造成的祸害。

刘备一点儿波澜也不显,语调沉稳地说:“公衡所言,孤已知矣。”他说得很轻浅,虽然是回答,却像白开水似的,没有什么内涵。

“左将军,我益州府库有亿兆之多,一朝横夺,何日能补足!”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请将军颁下军令,让士兵归还藏帑!”

“益州百姓翘首以盼左将军仁风,如今贸然分财士卒,令人寒心。”

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多,这一下连黄权也始料不及。他左右看了看,也不知是谁在发难,他本是为义愤不惜捋龙鳞,却惹来一场等待许久的锣鼓大戏。

刘备彻底清楚了,他本来想摸尾巴,却摸出了血淋淋的心腹。看来这帮耆旧是有备而来,要出尽他刘备的丑,拿他当刘璋那般没主见少刚断的软蛋,以为众难齐发,他便只有妥协,要么被他们赶走,要么做豪门的傀儡,任由他们踢打。

法正忽地弹起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今日是左将军设宴款待旧臣,尔等却突作讼状,当左将军府是有司公门么,当此宴席是郡县牢狱么?”

他因见众人不服气地要申诉,也不待他们开口,狠狠地撩着话:“你们要诉冤,明日去我府中送诉状,我为蜀郡太守,无论是成都府库分财,还是成都府库杀人,都归我法正管。此处不是申诉之地,也不是申诉之时,若有不服者,现在便可随我出去!”

法正这一番杀气腾腾的蛮横警告,是威力赫赫的雷,震得一干本想混乱摸鱼的耆旧们都缩了回去,心里自然会歹毒地骂上一声“龟儿子的法中官”,可谁都没胆子压下法正的气势,也不想当出头鸟。法正是睚眦必报的横脾气,得罪了他,明早上脑袋还在不在也未可知。

法正捧起一爵酒,半威逼半邀请地说:“今日只为欢宴,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