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尚书台贤相理乱政,嘉德殿君臣议时局(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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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嘉德殿的窗口望出去,能看见新修的宫殿骨架沉浸在蓝莹莹的烟雾里。没有加盖瓦当的屋顶像刑天手中挥舞的干戚,挑起了那一爿水漉漉的苍天。工匠敲打榫卯构件的声音若断若续地随风而至,隔着距离,人间的建筑嘈杂倒生出天籁的空灵。

刘备凝望着被日光抹去了大半轮廓的宫殿骨架,一点儿怅然的心情也在明媚的冰冷中漾出涟漪,他慢慢地回过身,对侍立的李恢道:“话也说了这许多,庲降都督一职,德昂看何人可代?”

李恢先是沉默,俄而却在刘备的目光寻找到饱满如朝阳的鼓励,他不再犹豫了,带着几分豪气说:“人之才能,各有长短,故孔子曰‘其使人也器之’。明主在上,则臣下尽情,是以先汉先零之役,赵充国说‘莫若老臣’。臣窃不自量,唯陛下察之。”

他一展衣襟,怀着壮怀激烈的心情,郑重地跪拜而下。

刘备忽而大笑,他要的就是李恢心甘情愿的自荐。李恢是益州郡人,亲戚故旧多为南中大姓,他熟悉南中风物,正是庲降都督的不二人选,他亲自搀扶起李恢,畅快地说:“卿之壮志,令人唏嘘,朕之本意,亦已在卿矣。”

他轻轻挥起手:“明日即拟诏,授卿为庲降都督,持节领交州刺史,望卿不辞辛苦,即刻赴任。”

李恢振振道:“陛下以边地重任相授,不嫌臣鄙陋,臣怎敢不尽心竭力?至于辛苦,为国家料民理政,何来辛苦?”

刘备紧紧地握住李恢的手,叮咛道:“务必稳住南中,朕不以虚词束官吏,若能换来三至五年太平,阙功甚伟!”

皇帝的嘱托不见丁点儿的空话,实际到把隐忧一并宣示出来,李恢不免感动:“陛下放心,臣不敢轻忽,定当竭力保得南中平稳,为陛下赢得时间。”

真个是伶俐人!

刘备的话说得并不算透彻,可李恢已听出皇帝话音里的深意,稳住南中,保得后方太平,皇帝的东征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尽全力与东吴决一胜负。待得东方战事平息,疆土之争落下帷幕,皇帝便要清扫南中叛乱,真正实现国家完全清宁。

刘备松开了手,像是把千钧的希望和寄托都倾注在李恢身上,刹那间被疲惫蚕食了精力。

李恢慢慢退了出去,宫殿里的日光拖长了,像蜿蜒的腰带,慢条斯理地缠着飞彩流金的梁柱,缓缓地接近了皇帝,抠掉了皇帝脸上衰老的皱纹,恍惚间,他显得年轻了。

门口的黄门齁齁的声音撞着门缝飘进来:“陛下,丞相求见!”

刘备本坐在御座上发呆,神思像游弋的阳光,在有些浸凉的宫殿里漫无目的寻找巢穴,突然像被刺扎了神经,倏地腾起半个身体,急不可耐地说:“宣,宣!”

宫门像久涸的井口缓缓地揭开盖,一股清泉汩汩淌出,水波映着清冽的月光,静谧中听见风从结着薛萝的墙垣上荡下,像阔别久远的呼唤。

刘备抬起头来,诸葛亮已在殿堂中央跪下,玄色朝服像水一般,妥帖淌过他高挺的身体,仿佛云依着月,不见得半分的不合适。他便是恭敬地跪在丹墀下,低低地埋着头,亦让人感到安全。

“丞相,朕等了你很久。”刘备坦率地说,他走向诸葛亮,用一双手扶起了他。

君臣一照面,彼此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了同样的东西,有疲惫的煎熬,有辗转的思量,有彻夜的焦虑,还有惴惴的问询。

“臣知罪。”诸葛亮诚恳地说。

刘备失笑:“孔明何罪?”他念了诸葛亮的字,这样让他感到亲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主公军师亲密无间,畅所欲言,而不是皇帝在咨问丞相。

诸葛亮凝重地说:“臣明知陛下在等臣,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沓延迟,有避君之嫌,辜负陛下厚恩,非罪而何!”

刘备盯着诸葛亮微黯的眼睛,他看到了迷雾似的忧虑:“孔明为何避君,可否以实言相告?”

诸葛亮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陛下可否先阅此急报,容臣稍后相告。”

刘备有些诧异,却并不反对,捧开急报看将下去,却像是一桶焦油泼在干柴上。刘备怫然作色,焦躁地踱了数步,把急报重重掷下去:“雍闿好大的胆子!”

他又捡起急报,捺住性子,从头至尾读了一遍,恼怒稍稍弱了,新愁却似野草,春风吹又生:“雍闿竟敢杀戮朝廷官员,他这是要向成都挑衅么?”

他越想越气,恨道:“东吴的手伸得太长了,敢管起南中的事。建安二十四年,他们挑唆雍闿脱离益州,当时汉中战事胶着,朕为汉中大局,隐忍不发,如今又来撺掇边民闹事,歹毒不让虎蝎!”刘备提起东吴更是怒火盈天,他着力拍着手,“索性率军征讨益州郡,灭了他雍闿的老巢!”

诸葛亮稳稳地说:“雍闿为益州郡大姓,一向不服朝廷管辖,反侧早萌。庲降都督邓方刚殁,雍闿便骤起乱心,背后还有东吴挑唆。后有靠山做凭恃,前无公门掣肘,此次借口太守盘剥民力,率郡民闯入公门闹事,残杀府君。他这是故意捋虎须,便要看看朝廷如何处决!”

刘备从怒火中拔出理智:“孔明以为……”

“雍闿就等着朝廷出兵征讨,他则可名正言顺地竖起反旗!”诸葛亮一字一顿地说。

刘备懊丧地叹口气:“雍闿竖起反旗,未必不是朝廷的好事,像如今这般不死不活,忽而平静,忽而起风波,无日不得安宁。他若反叛,却是坐成口实,我们正可出兵平乱。”

“可后方不能乱。”诸葛亮说话的语气沉甸甸的。

刘备沉默,他缓缓地回到御座上,颓然地坐下,急报像刚蜕的老皮,在青玉案上展开:“孔明,你反对东征么?”

皇帝的询问像断藤的秋千,“当啷”一声在坚硬的石墁地上摔成七八瓣。

“不。”诸葛亮轻轻地吐出一个字。

刘备衰弱地看着他:“可是你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挥师东进,任由后方扰乱;要么留守成都,平息南中反侧。权衡下来,只有选后一个。”

诸葛亮镇静地说:“臣不敢给陛下选择,臣只是就事论事,这也正是臣一直避君不见的缘由。”

“什么缘由?”

诸葛亮迟迟地叹了口气:“臣知道,陛下东征并非单为雪耻,而是为荆州。失去荆州,于陛下为锥心之痛,于臣更有泣血之伤。十四年前,臣在隆中与陛下纵谈天下三分,跨有荆益,两路出兵,定鼎中原。可惜,世事无常,荆州易手。倘若不重夺荆州,则我季汉拘于险塞山川间,被迫出险道与曹魏争秦陇,其艰苦胜过以往数倍,故而荆州争地,为国朝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