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尚书台贤相理乱政,嘉德殿君臣议时局(第3/4页)

没有人比诸葛亮更看重荆州,那是他梦想起飞之地,承载着他太多美好的感情,温柔的亲情,纯热的友情,甜美的爱情,千古君臣的知遇情,万世不迁的知己情,他一直怀揣着这些感情,在艰苦却充实的开拓路上寻梦。

可是梦碎了,关羽丢失荆州的噩耗飞入锦官城的酣梦中,饱满的心流出了血。

他在无数的夜晚梦见荆州的翠林空山,梦见叔父的坟头青草茵茵,红嘴鸟儿啁啼出婉转的挽歌,隆中的稻田长得齐腰高,像吟诗的文士陶醉地摇晃着脑袋,水牛在泥塘里打滚,见着熟人只掸掸尾巴,“哞哞”地哼哼。夕阳落山了,结伴的农人扛起镐头锄头,赤足踩着松软的田土,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灿灿的晚照落在上面,弯出成百个光彩夺目的笑脸。

荆州,竟就失落在一场荒唐的阴谋里。他痛恨夺走她的敌人,他真的愿意亲操戈矛,和敌人决一死战。

可是他能么?他不是任性妄为的少年,不能被冲动的意气蒙蔽了冷酷的理智,他是蜀汉丞相,他的身后是一个国家,是近百万臣民嗷嗷待哺的目光,他的一个轻忽的抉择,就会使上万无辜殒命。

他吞咽着苦涩的不甘:“可是,新朝草创,百事维新。东征之议刚下,南中便起反侧,战事骤起,后方不安。这一仗倘若速战速决,诸乱自解;若迁延胶着,祸乱久酿,恐成大难。臣不得不权衡利弊,因而踌躇多日,一是不想贸然进言,以误国家大事;二是臣在犹豫,恕臣直言,臣拿不准主意。”

诸葛亮也有拿不准的时候,可见这件事对他的折磨有多深重。刘备凝视着诸葛亮,梳理平整的头发掖在进贤冠下,鬓角有细细的银光若隐若现,刘备仔细盯了一眼,是白头发。

一场还没有开始的战争折磨着君主,也折磨着臣僚,刘备忽然觉得心痛,他又站起来,谆诚地说:“孔明之难,亦为我之难。不瞒孔明,数日以来,我也曾彻夜不眠,但痛定思痛,东征不可放弃,荆州必须重夺,望孔明体谅!”

诸葛亮一时无言,他往前跨了一步,又抽出另一份文书:“臣愚拙,百般思量,也不知如何决断。荆州不可失,后方不可乱,至此两难之境,臣子当舍身为君尝难。”他高举奏章,直直地跪了下去,“臣请代陛下东征!”

刘备呆了,他像是失了魂魄,半晌才记得要去拿过来,待得那封泥拆开,表上的字像被清水洗涤干净的鹅卵石,一个个清晰地跃入眼中。字体严整润丽,每一笔都不妥协,看得出写字的人很用心,每个字都蕴含着诸葛亮最真挚的报效之情,不掺杂一点儿的虚假。

刘备握着表疏,不知不觉泪水溢出眼睑,他动情地长叹一声:“孔明之心,吾已知矣。”

“请陛下恩准!”诸葛亮双手合十,重重地拜下去。

刘备款款走下来,他再次搀起诸葛亮:“孔明深情,我心感动,但卿有代君之愿,我却不能允卿尝难。”

“陛下……”诸葛亮听出刘备在拒绝他。

刘备摁住他的手:“东征的事让我做吧,我把成都交给你,太子交给你,这比行军打仗难多了,望孔明勿辞!”

诸葛亮想抗旨强谏,可在刘备那柔软的话语里,他感受到强大如岷山的君王力量。他纵然有代君尝难的壮志,也不能违拗皇帝的决断,君臣互相望着,忽然彼此眸中泪光闪逝。

他们曾经历过无数次的分别,争夺益州的三年,争夺汉中的两年,他们都远隔千里,却从没有那个时刻能像现在一般,酸楚的伤感像在心上开了一道不能填平的水渠。

刘备哑然失笑:“这是做什么,真老了?动辄伤情,不像话!”他慌忙岔开话题,“忘记说了,我已任李恢为庲降都督。”

“李恢很合适,陛下圣明!”

刘备道:“益州郡太守也该另择人选,先稳住雍闿再说。”

诸葛亮寻思片刻:“张裔和杨洪,陛下选一个吧。”

刘备平衡了一下:“张裔吧,杨洪留都,可以襄助你。”他补充道,“得告诫张裔一声,不要急躁,别惹急了雍闿,也别让雍闿逮着把柄。”

“再有,李严和雍闿相识,若到万不得已之时,可请他给雍闿去信,缓得一时算一时。”刘备最后近乎无奈地说。

提起李严,诸葛亮的心中冒出一根刺,湿漉漉的眼睛里弹出一丝波光,他不动声色地抹去了。

他提起另一茬:“有个事,臣斗胆进言。陛下可否宽恕秦宓,他虽不逊犯颜,到底是出于忠心,并非忤逆。”

刘备忽地展颜:“孔明不是已求过情了么?”他轻轻一拍诸葛亮,“上回孔明呈递辟太学博士表,提及秦宓之名,不是求情是什么?”

“陛下圣明!”诸葛亮拜下,“陛下盛怒,当初说三日问斩,而今已历十日,却仍不闻刀斧之声,臣已知陛下赦死。然秦宓至今仍关在诏狱里,他是一介弱质书生,臣担心他会瘐死。”

刘备没所谓地说:“先关着吧,死不了,”他一叹,“阻力太大,别再添乱了。”

他轻轻走开,把诸葛亮的表章轻轻地拢入了袖中。

※※※

杨仪回成都了,先去太常府交付节杖,再去尚书台交付尚书印绶。他出入公门办理这些事务时,总能感觉到背后躲在暗处的讥笑,针似的刺着他的皮肤,血流了出来,却流向心里,外边一丝儿伤口也看不出。

他交出尚书印绶时,格外小心地抹干净印盒子上其实没有的灰尘,黑漆盒锃亮如新,像刚刷过漆。收归印绶的吏曹尚书也不禁感慨,说这印绶盒子保护得真好。

他被贬官了,左迁弘农太守,不仅被赶出中央枢纽尚书台,还“遥署”地方郡守,守着个虚官,领着十斛米,尴尬地在低微官位上等到老死,再由子嗣上书朝廷,苦苦哀求一个得体的谥号,染满血泪的请愿书投上去,很多年才回应下来,那时,他已在坟冢中腐烂了。

遥署……杨仪觉得特别可笑,降黜就降黜,偏加上一个华而不实的名头,还不如勒令他致仕,或者干脆除名为民,倒也爽快。

他和魏延起争持,魏延被罚俸三月,他却贬官降职,这处罚太过偏袒。尚书台昏了眼不成,自己人不维护,偏去捧魏延的臭脚。想起魏延那又刁蛮又凶残的脸,止不住的恶心让杨仪以为自己吞了苍蝇。

他从尚书台公署走出来,盛夏的阳光在天空放肆地奔跑,将漫卷的白云撵去了地平线。没有尽头的成都平原像悲伤的脸,伤心的泪水流溢出去,涨起了澎湃的潮水,湮灭着世人的不甘愿。

费祎抱着厚厚的一扎文书从尚书台前的台阶下跑上来,抬头看见失魂落魄的杨仪,惊奇地说:“哟,威公,你何时回来的?”